出租車行駛在通向鹿野山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車內,川原俊吉和古家庫之助的交談仍在繼續。

“神野寺的規模雖小,但在每個月的功德日這一天會有很多人前來參拜,寺院裏十分擁擠。三天前的七月八日因為是四萬六千日,住在寺裏齋戒祈禱的信徒團體擁擠不堪。我每年七月份也有兩周時間住在寺裏齋戒祈禱。這是從祖父那一代傳承下來的,沒辦法啊。”

川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你所說的住廟齋戒祈禱,是不是指參加護摩修法?”

“是的,僧正在正殿的內陣當行者執行護摩修法。我等信徒則在外陣受其功德。”

“這事我隻是聽人說起過,還從未看到過呢。”

“三天前的四萬六千日,有兩萬多信徒參加,聲勢真浩大啊。正殿前放了個大護摩香爐,信徒們集中在香爐周圍,都用手將香煙抹在身上。”

“哦,和淺草寺在觀音像前參拜的人一樣嗎?”

“是的,不過規模更大,人山人海,湧來湧去的,為了維護秩序,連警察都出動了。不然的話,恐怕就要擠傷人了。啊呀,您看,我們隻顧說話,原來已經到了。”

上山公路的盡頭是一塊平地,就在神野寺的廟門前。左邊的高坡上有茂密的杉樹林,朱紅色的建築掩映其間,杉樹林的對麵則是一大片竹林。

川原提起旅行包及攝影包下了車,古家緊隨其後。停車場停滿了車,因為已到了下午四點半,陸續返回的車也多了起來。在即將下山的公共汽車前,乘客已排起了長隊。盡管如此,夏日的天空仍很明亮,周圍仍有滯留的人群。廟前的大眾飯店和土特產商店裏也擠滿了顧客。

川原環顧四周之後,對古家鞠了一躬,賠不是道:“先生,對不起。攝影同好會的人原定是要在這裏迎接您的,但好像還沒到。明天攝影會要用去一天時間,他們今天都要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可能比較忙吧。明天他們一大早趕來後,一定會向先生問候致意的。”

“沒關係。反正明天就可以見到大家,今天由你當向導就可以了。”

沒有人迎接,古家覺得有些掃興,可他還是表現得十分大度。

“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時,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古家抬頭望去,隻見白色的機身掠過茂密的杉樹林飛過去了。不一會兒,轟鳴聲就消失在了西邊。

“這是從福岡或大阪方向飛往東京羽田機場的客機。這一帶正處在航道上,所以轟鳴聲不斷,連具有神秘氣氛的儀式和誦經活動都被它攪了。密教的儀式從平安朝初期一直持續到現在,現在倒好,竟然摻進了現代噴氣式飛機的響聲。”

“不能向航空公司提出抗議,讓飛機改變航線嗎?”

“不知道行不行啊。現在,因為飛機的噪音,各地都向航空公司提出了抗議,估計改了航線,這裏是清淨了,在別處又會遭到反對。”

“嗯,也真是難啊。”

“先生,住宿的僧房在寺內,我們要從正殿前通過,順便瞻仰一下正殿,您看如何?”

兩人走了好長一段石板路,穿過一座紅色樓門。走上台階後,背靠著杉樹林、朱漆多層的正殿就出現在眼前了。高十五米的歇山式大屋頂,青綠色銅板瓦鋪頂,正麵的卷棚式博風的參拜廊下是一座附有擬寶珠欄杆的台階。從正殿下麵可以看到其昏暗的內部。川原告訴古家,該殿的梁距和柱距都為五間,放置護摩壇的內陣在正殿的最裏麵。

“護摩修法是相當莊嚴的。”和古家並肩而行的川原繼續說道,“那是由僧正主持的。軍荼利明王前的火爐中,乳木燃起的滅業之火熊熊燃燒,香煙繚繞,籠罩了整個內陣,四角的蠟燭光朦朦朧朧的,營造出一種不可言傳的玄妙氛圍。殿內寶瓶中插著花枝,擺放在護摩壇前的三鈷鈴、五鑽火舍以及藥材盛器等莊嚴佛具金光閃閃。這個護摩壇集十二天十二宮七曜二十八宿為一處。在眾僧人的一片梵語齊誦中,僧正往火裏投下藥材,撒下香水,如此反複七次,再取出花枝拋向火中,據說花枝會變為蓮花、蓮座,顯現出五智皆備的如來諸尊。此刻,便是儀式的最**。”

“啊呀,到底是信徒,你對這一套十分在行啊。”

“哪裏,我隻是旁觀而已,其實是什麽也不懂的。”

川原還領古家看了後麵的參拜廊。房簷上雕刻著一條盤成一團的蛇。

“據說是出自甚五郎之手,當然了,這種說法並不可靠。每座寺廟都喜歡故弄玄虛,有一些雕梁畫棟就會說成是運慶或甚五郎的作品。”

“為什麽供奉蛇雕呢?又不是辯才天。”

“這座廟是以與十二支相關而聞名的。十二支的說法來自十二天、二十八宿的世界觀。神野寺因養虎而轟動一時,也是因為十二支中‘寅’的關係。”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離開了正殿後,見右邊有一幢鍾樓,與之並列的還有一間觀音堂,那是個茅草屋頂、古色古香的房廊。這裏除杉木之外還有不少竹子。

穿過這裏往前走,有一座收參觀費的小屋子,走過了這間屋子,就來到了正門。門前立有一塊“重要文化遺產”的牌子。

“據說是在永正年間,也就是十六世紀初改建的。這四角門是其主要特征。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件較完整體現了禪宗樣式的優秀作品。”

“明天早上攝影會之前來慢慢照吧。你跟寺院方麵談談,本尊軍荼利明王是否也能讓我照一下?”

“應該沒問題吧。”

“那就拜托你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帶來可更換鏡頭的。”

進入正門後,就是客殿和寺廚,旁邊有個順著斜坡建造的庭園。修剪整齊的樹叢十分賞心悅目。

“據說這是模仿江戶城全景而建造的庭園。具體是如何一一對應的就說不清楚了。後麵有一棵樹根蔓延三米、高十一米的大桑樹。其他就沒什麽好看的了。我們早點去僧房吧。您先去洗個澡,衝一下汗水旅塵。然後我讓人送晚飯過去。”

“哦,已經這麽晚了嗎?”

“已經過六點鍾了。”

“夏季真是日長啊。再說這是在山上,太陽還這麽老高呢。”

“是啊,不過,比下麵要涼快些吧?”

“嗯,是啊。空氣涼颼颼的。”

“一到夜晚,那就更加涼快了。晚飯後,我們出去溜達溜達,看看山下的夜景吧。”

僧房是幢木結構的兩層樓房,牆壁塗成了乳白色,二樓圍著欄杆,像個日式旅館。一看就知道是幢舊建築。

川原帶領古家走進大門口,通過走廊,進入最裏麵的房間。這是間六疊大的間房,隔扇上印有整麵的**流水的花紋。每間房間都已經客滿了,走廊上盡是身穿薄和服的住宿旅客在閑逛。

“這間房間是特意為先生預約的。十天前您同意當攝影會的指導老師時,我就趕緊預約了。可即便這樣,還是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的啊。”

“哦,人可真多啊。”

“這是因為住下來齋戒祈禱的團隊客人太多了。鎮上的旅館和飯店也都住滿了客人。僧房的住宿費低,不過是吃素的。”

“我喜歡吃素啊。在北鐮倉,有家叫‘山鴆亭’的大眾素菜館,我常去那兒吃飯。”

“那就太好了。不過,我想這裏的菜不會像菜館裏的那麽好吃,連上菜的服務人員也是僧人。先生,我的房間在二樓。等先生洗完澡回房間時,我再來打攪,和您共進晚餐,您看……”

“好啊,歡迎啊。”

大浴池裏也很擁擠。聽洗澡人的口音,竟是從房州到東北一帶的都有,時而還冒出幾句東京市郊的土話。事實上,在江戶時代參拜者就從四麵八方來這個神野寺了,連廟外的町也分為上町和下町,而且兩者都是客棧鱗次櫛比的住宿地。即便是現在,這條登山公路也還是從上總到安房之間的通道。

古家換上了薄和服,一身輕鬆地回到房間。他一踏進房間就發現川原俊吉已經等在那裏了。

“哦,你早來了?”

“失禮了。我先到這裏來等您了。”

“在浴池裏好像沒看見你嘛。”

“擠得像下餃子似的,沒看清吧。對了,我已經吩咐他們送飯了。”

見到洗澡後的古家,在以

往是絕無僅有的。緊貼在後腦勺上的長發上塗了些發蠟,用梳子梳理了一下。剛才那張汗流滿麵紅彤彤的臉龐,或許是在洗澡時衝去了一些油脂的緣故而略有變化。由於人太胖,薄和服的前襟敞開著。雖然他已經年過半百,可胸脯還是相當厚實的。

川原身上的薄和服穿得工工整整,跪坐在古家的對麵,似乎在任何場合都會對老前輩畢恭畢敬。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和尚走了進來。為了行動方便,黑色袈裟上斜向交叉地紮著束衣帶,手裏端著兩張摞在一起的食案。進入房間後,他將那兩張高腳食案分別放在了古家和川原的麵前。食案上擺著雲片、油滋、素湯、筍羹、麻腐以及涼拌菜。另外還有一個漆黑的小飯桶。

“有勞了。”

川原擺出信徒姿態,朝送飯的和尚合掌道謝。

根據古家的要求,又讓和尚送來了冰鎮啤酒。川原又一次合掌道謝。

用啤酒幹杯後,川原向古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剛才,我給館山攝影同好會的會員打了電話,大家聽說先生真的來了,萬分高興,說是萬萬沒想到為了我們這樣的鄉下攝影俱樂部,先生能大駕光臨,所以都感到萬分榮幸。這樣,我也保住了麵子。先生,真是太感謝您了。”

“不要老說感謝的話啦。能讓大家高興,我本人也很愉快。”

“哪裏哪裏。真是不敢當啊。”

五十萬日元的酬金當然是等到明天的攝影會之後給的。古家已經想象出那將是一個係著紅白紙繩的小紙包。

古家的食欲很好。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掃**著食案上的菜肴。而每當他喝幹了杯中的啤酒後,川原就立刻給重新斟滿。

“你也喝呀。”

“哦,好。不過,我是不會喝酒的。”

“什麽?你不能喝酒?你身體挺結實,應該很能喝啊。”古家瞅著身材高大的川原說道。

川原一點也不胖,但肌肉發達,和服前襟處露出的胸脯和兩袖外的胳膊都表明他相當強壯。出浴後青青的胡渣和滿麵的紅光十分協調,這一切在古家的眼裏顯得那樣精力充沛,令他羨慕不已。

“先生,剛才談到了正殿上的護摩修法。其實,那種儀式有一種使人昏昏欲睡的迷幻效果。”川原閑聊似的說道。

“是嗎。剛才也說了,我還沒見過正式的護摩修法,所以不清楚。”

古家放下了啤酒杯,也放下了筷子,抽起了煙來。川原趕忙用打火機替他點著了火。

“確實是那樣的。我在外陣,隻是吸了些從內陣飄來的煙就犯起困來了。當然了,那種不知所雲單調的梵語誦經聲也是一個原因吧。吧撒啦答圖般散幾可呀嗯哇卡,啊啦塔嗯那唔撒嗯八嗯八嗯奴拉幾亞嗯哇卡,老是這麽重複著,怎麽叫人不犯困呢?”

“你不愧是信徒啊,連經文都記得住。”

古家笑著噴了一口煙。

“哪裏,我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有些虔誠的信徒,記得的經文和和尚一樣多呢。這種單調的誦經也是原因之一吧,但令人昏昏欲睡的主要原因還在於護摩的煙裏。先生,您知道那煙裏都有些什麽嗎?”

“不就是燃燒梵木所冒出的煙嗎?”

“火焰當然是用乳木燃起的,可是端坐經壇上的僧正還時不時地抓起放在跟前的藥材投到爐裏去啊。”

“是什麽藥材?”

“肉桂、紫蘇等,還有天門冬、地黃、枸杞、丁香等許多藥材呢。我猜想,在以前,這些藥材中是不是還含有麻醉性植物的花葉呢?譬如說,像大麻之類的東西。”

“大麻?”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沒有任何根據。我想如果沒有大麻之類的藥材投入爐中,怎麽會產生那種吸了令人心情舒暢、昏昏欲睡的煙呢?”

“大麻可是違禁品啊,使用大麻可是犯法的呀。”

“所以,我想現在不會使用大麻了,可能是用了什麽代用品吧。那些說不上名字的藥材混合物,可能就能起到跟大麻相類似的迷幻作用。”

僧房外,天色終於暗了下來。上空,再次掠過了飛機的轟鳴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