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刷刷的鐵塔尖頂刺破了星空。

一座、兩座……共有五座鐵塔。雖然高低各不相同,但大致都在三十至五十米。鐵塔上,白色的金屬碗狀天線像盛開的喇叭花似的麵朝四方。這些鐵塔群集在高坡上,撐開鋼腿穩穩地矗立著。每個塔頂上都閃爍著小小的紅色警示燈。

“像是無線傳送塔。”古家庫之助歪著脖子掃視著五座鐵塔。

“是的。最邊上的低塔像是消防瞭望樓,其餘四座是無線傳送塔。這裏是鹿野山的山頂,標高三百五十二米,是上總地區的最高點,所以會有這種設施。”川原俊吉和他一起仰望著說道。

“那座塔可真高啊。”

“嗯,有五十米高吧。據說是電信公司的微波傳送塔。”

“高度僅次於它的那座呢?”

“大概有四十五米左右,是建設省建的。據說是為了管理國道,用來進行雨量等方麵的無線信息聯絡。”

“那兩座低的呢?”

“都是三十米左右。一座是千葉縣縣廳的,用來聯係消防、防災、行政等方麵的無線電塔。另一座是千葉縣警察署的,用於犯罪等情況的緊急聯絡。”

“哦,是這樣啊。”古家重新環視了一下,說道,“這樣高的鐵塔集中在一個地方,與其說是壯觀,倒不如說給人以壓迫感。”

說完,他把臉扭了回來,長出了一口氣。

“這裏是這座山的最高處,沒有別的障礙物,所以在這裏接收了千葉方向的無線信號,再傳送到館山、勝浦等太平洋沿岸的城市,是再好不過的了。但是,山背麵有起伏連綿的九十九穀丘陵,電波很難抵達那裏。因此廣播電台在船橋、君津、富津、上總湊等東京灣沿岸的城鎮都分別建造了轉播用的鐵塔。”

“哦,你對此十分精通麽。”

“我就住在館山,所以略知一二。”

“多虧你帶我到這麽個好地方來啊,夜景真是太美了!”

古家出神地俯看著前麵燈光的海洋。

“能讓先生感到滿意就好啊。可惜這裏不是瞭望台,沒有長凳什麽的,我們去那邊的石頭上坐下來休息一下吧。邊休息,邊構思拍攝角度,您看怎麽樣?”

“好啊。”

兩人各自在相鄰的兩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來一根吧?”

川原俊吉從七星煙盒裏磕出一根香煙,遞給古家。

“哦,謝謝。”

古家抽出那根煙叼在口中,川原又遞上打火機給他點著了火。

“抽煙人忘記帶煙,真是走投無路啊。總抽你的煙,實在過意不去。”

說著,他把深深吸進肺裏的煙朝下麵的燈海噴了出去,情不自禁地說道:“真香啊!”

“在這種地方抽煙,真是別有風味呀。”

“你不抽嗎?”

“抽。”

川原說著從煙盒的角落裏抽出一根香煙來。這一根和剛才遞給古家的那一根,在煙盒中位置是不一樣的。

“先生,是不是該確定拍攝角度了呢?”川原也吐了口煙問道。

“不急,我正在物色呢。”

古家眼睛看著前方,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

“您構思好了吩咐一聲,我來當助手。安放三腳架我來做好了。”

“謝謝。”

“是不是一開始就用長焦鏡?如果用長焦鏡的話,該先用視角較寬的150鏡頭吧?以富津一帶為中心來取景?”

“嗯,是啊。不過,讓我再想一想。”

古家把煙夾在兩指之間,舉起雙手,用手指頭比了一個圓圈,放在眼前,透過這個圓圈,他朝這邊瞧瞧,又朝那邊望望。他是將這個用手指頭搭成的圓圈當作了取景器,這和畫家在選擇構圖時的動作是一樣的。

“先生,這高坡上沒有突出的高處,視角都是平麵的,沒有高低的層次。如果要從更高的地方拍攝,就隻有到這座鐵塔上麵去了。先生,我們爬到鐵塔上去怎麽樣?”

“什麽?爬到這座鐵塔上去?”

古家仰望著紅燈閃亮的鐵塔頂端,使勁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我有恐高症,不能爬到鐵塔上去。”

“鐵塔上有供人上下的梯子。我來保護先生,和您一起上去。”

“不行啊。有你的保護也不行。”

古家不停地抽著煙。

“是嗎?那可真是遺憾了。我想,登上了鐵塔,就會拍到更高一層的俯瞰照片,效果會更好的。”

川原的臉上露出十分惋惜的樣子。說話時,他不時用眼角瞟著古家。

“哎呀,您的煙抽完了。再接一根吧。”

他又從盒裏磕出一根來遞給古家。這一根和剛才遞給古家的那一根,在煙盒裏所處的位置是相同的。

這個自稱為“川原俊吉”的沼井正平,正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古家庫之助的狀態。

古家的嘴邊紅光閃動,煙霧四散。

敏感的人,即便抽一根大麻煙,也會出現幻視、幻覺的症狀。

沼井正平讀過的關於“大麻”的書上就是這樣寫的。

古家庫之助正在抽第三根大麻煙。可是,他那樣子仍沒有什麽變化。

難道古家是個感覺遲鈍的家夥?

從第一根抽完算起,已經過了三十分鍾了。

沼井在七星煙盒裏分別放了六根大麻煙和四根普通的香煙。沼井從盒底一根一根磕出的都是大麻煙,都給古家抽了,而沼井自己叼的則是無害的煙。

古家抽的煙裏,放進了曬幹了的大麻花穗和葉子的粉末。沼井先用手搓揉帶過濾嘴的香煙,倒出煙絲,然後裝進大麻和煙絲的混合物,又塞入了一些味道很濃的外國煙的粉末。七星煙裏原本就多少摻了些弗吉尼亞煙草。雖然煙卷得鬆了些,但古家並沒有覺察。一來是因為天黑了,二來他也醉了,所以有些稀裏糊塗。

三周前,沼井自己開車去櫪木縣的鹿沼偷了些大麻。其實,他在五天前的白天裏就去那裏踩了點。他看到山間田裏的大麻長得比人還高。他也知道那一帶的警戒很嚴格。

沼井看到路上行駛車輛的擋風玻璃上貼著紙片。那是當地居民的汽車的標誌。因為圖案簡單,沼井當場在手冊上記下了色彩和形狀,回家後偽造了一張。

采取實際行動,當然是在夜間。比較困難的是車牌號。一旦被人看到,馬上就會被警察抓住。

報紙上報道的銀行搶劫犯,一般都是偷了別人的車去作案,但沼井可沒有這麽大的膽量。

他心想,鄉間路上十分昏暗,即使被人看到了號碼牌,也不一定看得清數字。再說當地的路燈很少,深更半夜的又沒有什麽行人。

問題是警戒人員。保健所的人、警察以及村民自衛團的人都在巡邏、執勤。為免被他們看到,沼井把偽造的居民通行證貼到了車子的擋風玻璃上。這樣一來,他們便會放鬆警惕。

隻要汽車在他們麵前毫不猶豫地駛過就行了。因為隻有在引起他們的懷疑時,他們才會去看車牌號。

實際行動正如他所計劃的一樣,大獲成功。他躲在兩米多高的大麻田中,用三十分鍾摘了約十棵大麻的葉子和花穗,塞進帶來的塑料袋裏。然後,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進了車後的行李箱。當時是夜裏九點鍾左右。大麻田旁邊雖有戶農家,但根本沒人從屋裏出來。

從村道開上國道時,他遇到了兩名開車巡邏的自衛團模樣的村民。在汽車交會前,對方短促地鳴了鳴喇叭。他原以為是命令停車的信號,沒料到對方就此開走了。車前燈的光亮使他們看到了他貼在擋風玻璃上的居民通行證。沼井看了一下反光鏡,見沒有要追來的樣子。他從國道右拐後,又跑了六公裏。

在進入鹿沼的高速公路入口處之前,他扯去了貼在擋風玻璃上的紙片。因為貼著這玩意兒,在收費處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上了高速公路後,發現車輛很多。從東北方麵到東京和關西去的深夜貨車一輛接著一輛。從日光和鬼怒川溫泉返回的車輛也很多。於是,沼井正平就混進車流裏,驅車飛奔起來了。

轟鳴聲從天而降。

古家庫之助手指間夾著香煙,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空。三隻紅燈構成的三角形在星空中飛行,很近,似乎就是從頭頂上掠過的。

“是飛機吧?”古家問道。他的嗓門突然變大了。

“是的。是飛往羽田機場的客機。”沼井答道。

“是從倫敦繞北路經安克雷奇飛來的吧?”

“不,國際航班全在成田機場降落。到羽田機場的都是國內航班。”

“不。那就是從倫敦來的飛機。”

古家目送著轟鳴聲和紅燈遠去,堅持著他的看法。

“不對吧。”

“不對?喂,你不懂就別亂講了。我從倫敦回日本時坐過那架飛機,我認得出來。”古家厲聲斷言道。

他所能看到的隻有機翼上的紅燈,是不可能看到機身的。

“您是怎麽認出來的呢?”

“機翼上不是寫著編號嗎?嗯,是No.124。我去歐洲旅行時,在倫敦的希思羅機場乘坐的是JAL的124呀。”

“您這樣說的話,或許就是了。”沼井目不轉睛地盯著古家說道。

“沒錯兒,是坐過它的人這樣說的。從駕駛室的窗口不是可以看到駕駛員的臉嗎?飛機飛得很低,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是機長橫山。六年前我乘坐的就是這架飛機。怎麽樣?我說得這麽詳細你還懷疑嗎?”

“哪裏,哪裏,既然你能說得這麽清楚,肯定是確切無疑的了。”

“哦,你終於明白了吧。哈、哈、哈。”

古家愉快地大笑起來。

——大麻的藥力發作了。古家庫之助產生了幻覺。

“你去過歐洲嗎?”

“還沒有。”

“哦,那是一定要去的。去了,你的視野就會開闊起來。我去過五次。最後一次是六年前。我跑遍了埃及、土耳其、希臘、意大利、法國等地,不論城市還是農村,我都跑過,猛拍一氣。後來,我把衝洗出來的膠片拿給巴黎有名的攝影家謝爾・伽爾尼看,他看了大加讚賞。說一定要推薦我當巴黎攝影沙龍的會員。你知道嗎?那可是具有世界級權威的法國攝影團體啊。”

“哦,您當了它的會員了嗎?”

“沒有,被我一口回絕了。要是當了會員,一會兒叫你拿作品展覽,一會兒叫你當評審委員的,得一次一次地跑巴黎,煩人。當然,差旅費和住宿費都是對方付,可也太麻煩了,受不了。所以我果斷地拒絕了。”

“先生在國際上也是公認的攝影大家吧?”

“那是自然。去了巴黎,還真想教教那兒的攝影家呢。哈、哈、哈。”古家晃動著肩膀,爽朗地笑起來。

攝取大麻後會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感。並且,話也會多起來,還時不時發出衝動性大笑。

古家身上開始出現的,正是這種“大麻所引起的精神症狀”。這是沼井在圖書館裏查到的相關書籍中所表述的相關特征。

“那是在六年前吧。當時,先生是從巴黎乘飛機回國的嗎?”

“巴黎?如果是巴黎那就是奧利爾機場了。不,是希思羅,是從倫敦回來的。”

“是JAL幾號的飛機呢?”

“這個麽……是126吧。是的,是126。”

剛剛還說是124,現在卻又斷定為126了。大麻中毒的一個症狀就是記不清數字,剛說過的話馬上就忘。

“人家要推薦我為國際性的權威團體巴黎攝影沙龍的會員,所以,當個A報社的攝影顧問啦,請我擔任大獎賽評委會主任啦,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其他評委也都聽我的。他們都是我的後輩,都是些需要我來提攜的家夥。所以,新聞照片基本上就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去年獲得年度最高獎的山鹿恭介的《衝撞》也是先生評定的吧?”

“那是當然。我一眼就看上,馬上就定了下來。那樣的傑作,在以後的半個世紀裏都不會出現的。”古家大聲說道。他變得氣勢如虹、慷慨激昂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