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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荷靜靜地躺在病**,痛苦像泛濫的潮水,一浪一浪襲向她,要把她淹沒。

手術做得還算順利,醫生和李春江都很滿意。她的半個身子被紗布緊裹,切除的部位正在一陣接一陣的痛。

沒了,什麽也沒了。這是術後葉子荷的第一反應,當她得知自己美麗的胸部被切除,冰冷的手術刀將她最引以為豪的**切成碎片時,她女人的幸福感瞬間崩潰,仿佛都隨那惡毒的癌細胞黯然死去。

是啊,作為一個曾經被幸福壓得喘不過氣的女人,葉子荷是那麽珍愛自己的**。她曾跟最親密的桃子說:“我最愛的,便是這對寶貝。”桃子鬥嘴說:“是他最愛吧,嘻嘻。”“去你的。”葉子荷打了桃子一下,可心裏,卻比吃了蜜還甜。女人間總是有一些私房話,葉子荷跟桃子之間總也說不完的,除了她們值得炫耀、值得說出來供另一個人分享的愛情外,便是她們怎麽說也不覺厭倦的身體。尤其葉子荷,近乎達到自戀的癲狂。她常常捧住自己的胸乳,喃喃自語道:“這麽好的一對寶物,咋就會長在我身上呢?”或者,就換上一件件新買的文胸,帶著欣賞的、陶醉的、迷蒙一片的目光,在鏡前癡癡地站上一兩個鍾頭,然後長長舒上一口氣,撥通桃子電話,問:“桃子,我又買了文胸,你要看嗎?”那邊的桃子也是用同樣不害臊的口氣,誇張地說:“當然要看,讓我看夠了再給他。”

可是,忽然地,有一天,葉子荷就覺得那兒不怎麽舒服了。這種感覺來得毫沒預兆,開始是隱隱的,一點一滴的,慢慢,就變得讓她擔心、讓她憂慮,甚至,有點睡不著覺。

葉子荷就是在那時患上抑鬱症的,當然,她自己並不知道。正如醫生所說,沒有哪個抑鬱症患者自己能意識到這點。

李春江不在的那些個晚上,葉子荷會久長久長地坐在鏡子前,憂傷而又戰栗地盯住那**的一片。這時候疼痛是不存在的,它在身體之外,心之外。彌漫住葉子荷目光的,是被那幸福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的日子。日子深處,像酒一樣發酵出芬芳的,是愛情。

隻要一打開愛情這扇窗,葉子荷立馬就覺被自己盯住的那片粉白躍動了起來,不可扼製。關於愛情的記憶,似乎都與這片粉白有關。葉子荷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李春江第一次捧住它時的那片顫。那是怎樣一種暈眩喲,仿佛整個世界都捧在了李春江手上,仿佛她的前生和後世都化作了兩滴露水,跳動在李春江的手掌間。隻要他輕輕一含,她便徹底融化給了他。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美妙得近乎讓她想死去。在跟桃子私下悄悄交流愛情時,葉子荷說得最多的,便是“露水”這個詞。“知道嗎,我是他的兩滴露水,兩滴,不是一滴,我情願被他捧著,被他化掉。”而桃子,總是撲閃著眼睛,想努力感受她露水的滋味。或者,就壞壞地打斷她:“我才不做露水呢,我是桃子,永遠鮮著,不被他吃掉。”

葉子荷從此便成了李春江的露水,做露水是很辛苦的,得永遠保持晶瑩、鮮亮,保持那份搖搖欲墜的顫動感。看到李春江每天都像陽光一樣吮吸著她,像夜晚一樣溫潤著她,葉子荷所有的辛苦就都變成了幸福。是的,幸福。在葉子荷看來,幸福隻是一種為心愛的人晶瑩,為心愛的人墜落的感覺

。這點上她跟桃子有巨大的分歧,桃子的幸福感是依賴一棵樹,讓樹成為她生命的全部。葉子荷不,葉子荷覺得自己就是兩滴露水,永遠飽滿耀眼地跳動在他眼睛裏。

她幾乎認為,她跟李春江全部的愛情,都能濃縮在那兩滴晶瑩裏,露水的醞釀與釋放,便是愛與被愛的全部,便是此生來到這個世界的全部意義。

然而,殘忍的上蒼卻要毀滅它。

當然,葉子荷懼怕手術,固執地不肯接受治療,並不完全是舍不得這兩滴露水。她心裏,還有一個更大的怕。

這怕來自一個叫楚丹的女人。

這是她的又一個秘密,包括跟她最近的桃子,也並不知道她還有這麽一個秘密。

楚丹是在去年大雪紛飛的時候突然出現的。之前,葉子荷並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女人叫楚丹,更不會想到這個女人會跟她的生活有關。

雪花飛揚的那天,葉子荷沒去上班,頭有點痛,胸口也憋悶,可能是天氣驟然變冷的緣故。天氣的冷暖很能影響人的心情,心情又讓身體作出反應。葉子荷本質上是一個敏感的詩人,帶點神經質,這是李春江跟鄭源相互評價妻子時說的。她覺得說得準,抓住了她的要害。她站在窗前,凝望著雪,雪落得很滋潤,飄然而下,沒有一點兒遺憾。三河市的天氣已無法將晶瑩的雪花即刻吞沒,那片片晶亮便掛在樹上,落在草上。有一瓣,竟調皮地懸浮在她眼前的玻璃上,那份純美、那份脆弱,令葉子荷忍不住伸出手,想捧它進來。這時候電話響了,葉子荷以為又是恐嚇電話,那段日子她被一個又一個恐嚇電話騷擾著、驚嚇著,夢都成了一片猙獰。夜更是一片狼藉,身體更像嚴冬中的一株水草,急劇地枯萎著。這些,都是因李春江突然插手看守所的工作而引起的。葉子荷捂住耳朵,想把那尖銳的驚叫趕出房間,可是,那叫聲頑固個沒完,隔一會兒便響起。葉子荷無奈地走過去,剛一接通,就聽見雪花一般的聲音:“是春江嗎?”

葉子荷愣了愣,不明白這片雪花來自何處,緣何要如此溫柔地落在“春江”這兩個字上?那邊似乎明白了她是誰,很快用警惕的聲音說:“你是李夫人吧,我叫楚丹,從深圳來。”

“哦,”葉子荷輕吟一聲,懸起的心輕輕落下,她問:“有什麽事,春江這陣不在家。”對方也輕“哦”一聲,緊跟著說:“我是他的老同學,很多年沒見麵了,怕是見麵也認不出來。不過,這次到三河,倒是很想見一見的。”葉子荷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對方,李春江去外地辦案,怕是這幾天回不來。對方似乎有些失望,有片刻的茫然,不過她很快又說:“這樣吧,李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過來喝杯茶,這樣的天氣,悶在家裏是很寡味的,不如我請你一道賞雪?”

一聽雪,葉子荷的那份柔情動了,再說,突然冒出一個女同學,而且出言便是春江,葉子荷心裏,就多了那麽一層東西。她利索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問明地址,換一身素裝去了。

那天,她們坐在子水河畔的牧羊人家,一家集時尚與傳統為一體的休閑茶吧,烤著爐火,賞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仿佛舊知一樣,溫溫婉婉敘了一個下午。

這的確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美,美得有點誇張,就連葉子荷這樣自覺還沒落俗

的女人,也被她壓得有點喘不過氣。大約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緣故,她的目光沒葉子荷清澈,卻多了份處亂不驚的從容。在陌生的葉子荷麵前,她的表現就像大姐姐一樣,坦然而又有點理直氣壯,迫於人而又有點施於人。反倒讓葉子荷不知怎麽應對,隻好強壓住那份急於窺探的冒失,淑女一樣坐在她對麵,聽她講一個蒼涼的故事。

是的,楚丹再三強調,這是一個故事,就發生在她們讀書的年代。“因為時隔久遠,都有點想不起故事的主人公了,可是它就發生在我們係,一定的。看到你,我忽然就想起了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吧,聽完了你可以講給春江,他那個人呀……”

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卻讓她講得繪聲繪色,而且一點兒也不俗氣,葉子荷不能不佩服這個楚丹。

大學裏,一男一女相愛了,愛得很深,愛得可以感天動地。偏是,畢業分配的時候,變故發生了。原因出在女方,她爸爸力主讓她出國,而且以婚約的名義。這在當時,是多少妙齡女子夢想的事,輕鬆出國,輕鬆留學,而且輕鬆擁有一門跨國婚姻。女方動心了,讓她動心的不隻這些,更重要的是,要嫁的男人還是個外交官。他是在一次社交場上認識她的,對她很傾心。她抵擋不住,真的抵擋不住,所以悄悄地,不敢跟那個男生打招呼,就那麽漂洋過海,做了外交官妻子。爾後,她便在異國的天空下,懷念那份未死的愛情。

若幹年後,那門婚姻結束了,不是離異,外交官出了車禍,無可奈何的事。而那個女人,也從跨國婚姻中醒來。這一醒,她便驀地想起過去的時光,想起初戀的情人……

她開始尋找,不知道要尋找什麽,但她就是想尋找。

葉子荷聽到後來,便覺得有點冷,很冷,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身體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楚丹也沒刻意挽留,隻是略帶傷感地說:“這麽好的雪,少了你,我賞著有何意思?”

那個夜晚,葉子荷徹夜未眠。第二天,她再次接到楚丹電話,問能不能到府上一坐?葉子荷憂慮重重,卻張不開拒絕的口。等她滿腹狐疑地將不速之客迎進門,才發現,自己一晚上焦灼不安急於想知道的,便是那故事的結局。

故事沒有結局。任何一個故事,都隻有開頭,沒有結局。這是宿命,也是人類全部的神秘所在。有哪一個故事是徹底終結了的呢?

楚丹走了很久,葉子荷都沉浸在那個故事裏醒不過來,她不明白這個故事跟自己有什麽關係?不明白那個叫楚丹的女人為什麽要把這樣一個故事送給她?她知道的,是自己越來越睡不著覺,越來越心慌,越來越覺得世界要毀滅。這天晚上,她終於忍不住翻起身,來到李春江的書房。她不知道要找什麽,但她必須找,而且她相信,一定能找到。果然,翻遍所有角落後,在最底層的抽屜裏,她找到一個塵封的夾子。這一下,葉子荷的世界便徹底坍塌了。

病房門響了一聲,葉子荷知道進來的是李春江。她閉上眼,閉得很牢。從手術後醒過來的那一刻,她便對李春江閉上了眼睛。不想睜開,永遠不想。她有點恨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她推向手術床,為什麽要讓冰冷的手術刀穿過她的胸膛?為什麽要把那兩滴帶淚的晶瑩徹底粉碎?

沒了,一切都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