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將軍進了帳,子青自是一個字也不敢說,就靜靜地立著,等候將軍的訓斥,目光所及之處,赫然看見案上那支紫霜毫,分外眼熟。

“這筆……”她忍不住問道,“可是我製的那支?”

霍去病掃了她一眼,沒好氣道:“做得這麽糙,不是你所製還有誰。”

與將軍案前其他毛筆相比,那支紫霜毫確是顯得分外拙樸,被他如此一說,子青慚愧起來,道:“是做得是糙了些,要不我還是拿回來自己用,我再另行托人給將軍買一支上好的。”

說著,她便欲上前將筆拿回來,不料被將軍搶先一步拿在手中,轉瞬收入袖中。

“既是給了我,怎得還有往回拿的道理。”霍去病不滿道。

子青遲疑道:“可……將軍用這筆,會有份吧?”

霍去病眉毛一挑:“你是墨門中人,怎麽會在乎這些?”

“我是,將軍你又不是。”

被她的話一堵,霍去病怔了片刻,才不甚自然地轉過頭,淡淡道:“我也不在乎。”

子青看著他的後背,心中似有所感,低低“哦”了一聲。

一時間帳內陷入一陣靜謐,兩人皆沒有說話。

手籠在袖中,霍去病下意識地摩挲著筆杆,過了半晌,轉過身來,故意粗聲道:“還愣著作什麽,我要試試這支筆,也不知好不好用,你還不研墨去。”

“諾。”

見將軍喜怒無常,子青著實捉摸不透他,隻得依命在榻邊坐下,揭開銅質避邪硯盒,放入小墨粒,滴水,取石硯杵開始細細研墨。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自在案前坐下,尋出一塊空白竹牘,待墨研好,便提筆蘸墨,試著寫了幾個字……

子青在旁看著,這還是她頭一遭看見將軍的字。

勁瘦、挺拔、舒展,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想什麽呢?”

耳邊驟然響起將軍的聲音,她回過神,抬眼正對上將軍透著不滿的目光。

“……嗯?”她不知該說什麽。

此景落在霍去病眼中,赫然便是一幅她魂不守舍的模樣。

“還在想那個姑娘?”他收回目光,提筆慢條斯理地蘸墨,仿佛問得漫不經心。

子青一呆:“什麽姑娘?”

筆一滯,霍去病胸中隱隱有怒氣起伏,索性挑眉直視著她,道:“方期今日不是帶你去找姑娘了麽?還裝什麽?”

將軍居然知道此事!

子青呆在當地,臉上一陣紅又是一陣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頭一遭?”他斜睇她。

這種事確實是頭一遭,子青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如何?”他就是想套她的話。

子青不自在地挪挪身子,千難萬難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還、還不錯。”

他強自按捺住怒氣,偏偏還要問:“如何不錯?”

“這個……將軍你還是別問了吧。”與他談論這種話題,還得騙著他,子青著實坐如針氈,目光中不禁透出懇求之意。

霍去病本待再好好為難她一番,此時見她這般目光,心中一軟,淡淡道:“那些地方不幹不淨,以後少去。你是醫士,自己該明白。”

“卑職明白。”

子青忙道。

瞧她低眉垂目的模樣,倒也還算乖巧,霍去病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此時,趙破奴在軍士通報後大步進來,本還以為將軍多半在朝子青發脾氣,倒未料到兩人安安靜靜地研墨寫字,一副全然無事的模樣。他心中不免詫異,瞥了眼子青,才朝霍去病稟道:“將軍,公孫將軍問明日是否可帶他去巡視武衛、司金兩營?”

“明日你帶他去吧。”霍去病並無所謂,停了一瞬,微微笑道,“記得讓他卯時出發,得讓他明白,此地可不比長安。”

趙破奴亦是一臉壞笑:“卑職也是這麽想的。……對了,將軍,方期他們還在那裏站著呢,是不是……”

“哼!光站著是太便宜這幫小子了。”霍去病想了一瞬,沉聲道,“讓他們每條腿綁上兩個沙袋,再拿上長戟,繞著弩射校場跑十圈。”

“這個,他們會不會太累?若是影響明日操練就不太好了。”

趙破奴是個老好人,本還以為將軍消氣了,怎麽也沒想到將軍僅僅是不惱子青一人,對方期等人仍是照舊。

“累什麽,這幫小子就是成日太閑了,才會想出這麽多餿主意。”霍去病冷冷道,目光掃過來,“不拿他們來練練,他們就不懂得消停。”

“諾。”

趙破奴苦笑,忍不住又瞥一眼子青,退出帳來,心中暗忖:還是這小子命好,將軍這麽大的火氣都舍不得發到他身上。

對於方期等人眼下境遇,子青何嚐不同情,隻是自己也算是共犯,自然是不敢出言求情。

過了一會兒,霍去病寫罷,在水盂中洗淨筆,然後才擱下筆來,點頭略略讚道:“看著雖糙了點,用起來倒還合手。”

見將軍滿意,子青心中也歡喜,垂目一笑。

“很快又要出征討伐匈奴了。”霍去病輕歎口氣,取過銀柄書刀,開始刮竹牘上的字跡,口中淡淡道,似在與她閑聊一般。

子青顰眉片刻,想到方才趙破奴口中的人,疑惑問道:“方才鷹擊司馬所提到的公孫將軍莫非是合騎侯?”

“就是他。”

“此番他也要帶兵出征?!”

“嗯。”霍去病斜睇了她一眼,問道,“你知道他?”

子青憂心忡忡地點點頭。在軍中多時,她自是也曾聽說過一些公孫敖的戰績,那些戰績絕不是讓人能歡喜得起來。

“聖上的旨意,沒法子。”看出她的憂慮,霍去病沒奈何地苦笑,“合騎侯,若要說他不會打仗,確是冤枉他了;可若要說他很會打仗,根本就是胡扯。”

子青默然不語,一個優秀將領懂得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而恰恰相反,一個庸才將領則很可能使許多士卒白白喪命。聖意就這樣擺在麵前,合騎侯想要建功立業,聖上亦想要提拔,而公孫敖的能力反而被放在了最後考量。

“怎麽,看不慣?”見這少年雖不說話,可麵上卻是明明白白都寫著,霍去病好笑道,“我差點忘了,墨家尚賢尚同,你自是會不服此等將領。”

子青仍是沉默,眉頭擰著。

“傻小子……”霍去病傾過身,伸手扶住她後腦勺,笑著注視著她,道:“我才是你的將軍,你隻要跟著我就好了,別的事你莫再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