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的每一步,在子青眼中,都似踩在刀尖上一般。

對於主人的病況,玄馬似懂非懂,乖巧而溫順,拿頭去輕輕挨了下霍去病的手背。一手搭在馬背上,順手撫摸了兩下玄馬,他摒氣翻身上馬。

隻是極簡單的一個動作,平日裏看過將軍無數次翻身上馬,而這次,子青的心差點自胸腔跳出來。饒得是看見將軍穩穩端坐在馬背上,但她仍能從他微微顰起的眉間感覺到些許他當下正在忍受的痛楚。

“傷口肯定迸開了,”趙破奴低低歎氣,吩咐子青道:“待會得重新包紮,你在帳內等著,把藥都備好。”說罷,他跨上自己的馬,趕著追上將軍。

再看一眼已馳遠的將軍,子青迅速返身回帳中,有條不紊地準備好箭創藥,幹淨布條,清水等等物件。

然後,她坐下來,側耳聽著帳外的動靜,試著讓自己靜靜等待。

馬嘶、人聲、蟲鳴、鳥叫……外間紛紛擾擾,千百種各式各樣的聲音,卻無一種是她心中所想的。

帳內沒有沙漏,日光自天頂灑落,光斑在她手背上悄然無聲地移動著。

她看著手背,看著流逝的光陰。

不知過了多久,光斑自手中落下,棲息在袍角。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掀開,她猛地抬頭起身,看見阿曼端著藥碗進來。

不是將軍。

她擔憂更甚。

阿曼瞧她神情,微微挑眉,取笑般問道:“怎麽皺眉頭,不想看見我啊?”

子青無心思與他頑笑,憂心忡忡道:“也不知將軍可否撐得住?還騎著馬……”

將藥碗放在案上,阿曼滿不在乎道:“不過中了一箭而已,小事,你何必如此擔心。開春那會兒你受的傷,那才叫真正嚇人,我見著你的時候,就剩下半口氣了……”

壓根就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子青皺著眉頭,徑自怔怔出神。

阿曼暗歎口氣,重重咳了幾聲,將她拉回神來,才故作悵然道:“若此番是我中箭就好了,也不知你是不是也這般焦急。”

“若是你我受傷,也不必像將軍這樣強撐去巡營,已勝過他許多。”子青道。

“誰讓他是將軍,應當應份。”

阿曼聳肩。

藥碗之上,熱氣嫋嫋。

子青直擔心在湯藥變冷之前將軍還未回來,比起溫藥,冷藥還要更苦上幾分。她依稀尚記得邢醫長提過將軍不喜吃藥,尤其怕苦,以前開肺解熱的藥都不肯喝,隻得用冰糖燉梨來慢慢替他調理。

帳外,有腳步聲漸近。

子青快步搶上前。

帳簾被掀開,霍去病出現在她麵前,之前強作出來的輕鬆笑意尚未自從麵上褪去,看見子青,精神驟然鬆懈下來,所有氣力皆抽身離去,一聲未吭,栽倒在她身上。

“將軍……”子青急喚道。

緊跟在其後的趙破奴幫忙扶住霍去病,兩人將他扶到榻上,重新卸甲更衣,給傷口換藥,一陣忙亂之後總算將傷口處理妥當。

“得讓他把藥喝了!他這會兒昏昏沉沉有一半是因為狼糞毒,喝過藥解了毒,傷才能好得快些。”

趙破奴看看霍去病的狀況:“將軍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怎麽喝藥。”

“灌啊!”阿曼理所當然道,上前推開趙破奴,“我來灌!”

“你……輕點。”

阿曼試了幾次,霍去病的嘴唇緊緊抿著,湯藥順著脖頸往下流,壓根就灌不進去。子青拿自己衣袖一邊替將軍擦拭著,一邊憂心問道:“將軍根本就不喝,怎麽辦?”

“把他的嘴撬開!我就不信我灌不進去。”阿曼摩拳擦掌,滿地轉悠著,想找個利索些的竹片子來使。

趙破奴直搖頭道:“我看還是找個小木匙,一點一點喂進去比較妥當。”

“沒用,他牙咬得緊著呢,壓根就不喝。”阿曼道。

“阿曼……”在旁良久未說話的子青突然問道,“以前我昏迷那會兒,你是怎麽讓我喝藥的?”

“你比他乖多了。”阿曼笑道,“我隻要端著藥碗放你嘴邊上,說青兒乖,快喝藥,你就把藥都喝了。”

“你還真是很乖啊。”

趙破奴看著子青讚歎,轉而若有所思,端起藥碗放到霍去病唇邊。

“將軍乖,快喝藥。”他的語氣分外慈祥。

等了半晌,霍去病依然故我。

“不對,你應該這樣……讓我來!讓我來!”阿曼顯然覺得這事很好玩,接過碗,將趙破奴擠開,一手端碗,捏了嗓子輕言細語道,“我是你娘,乖,來把藥都喝了,病才會好。”

趙破奴在其後,虛晃著做出扇阿曼兩巴掌的動作。

“讓將軍知道你敢占這種便宜,非把你大卸八塊不可……再說,你聲音學得也不像。”

“那你來學一個!”阿曼放下碗,不服氣道。

不理會兩人吵吵嚷嚷,子青默默端起碗,坐到霍去病身畔,低低道:“將軍,我是子青,這是解毒的藥,你喝了吧。”

待阿曼與趙破奴轉過頭來,兩人皆愣住——隻見霍去病半靠在子青身上,人雖還昏迷著,卻還知道吞咽,子青慢慢一口一口地喂著他湯藥。

“難為將軍倒還肯聽他的話。”趙破奴歎口氣。

阿曼看著子青,心中五味雜陳,片刻之後,暗自苦笑,未再多言。

漢軍原地駐紮。

近子夜時分,有哨探飛馬來報,與自出隴西郡的李廣部,張騫部聯絡上。

趙破奴見此戰報,鬆了口氣,雖然李廣部不甚順利,但總算是擊退了左賢王部,很好地策應了霍去病。至此以後,漠南一線,匈奴人已不足為患。

他悄無聲息地掀簾進帳,帳內未點燈,月光自天頂灑落,柔和地映照著。守在榻邊照看霍去病的子青抬頭,投來探詢的目光。

趙破奴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把一塊竹牘放在她手上,手指點了點霍去病。

子青頷首,表示明白。

趙破奴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子青輕輕摩挲著竹牘,借著微弱的月光,上麵李廣二字最先映入她的眼中。

再往下看去——李廣部四千騎出右北平數百裏,因張騫部未能按時出塞,被左賢王四萬騎包圍。李廣以圓陣對外防禦,死傷過半。激戰二日後,張騫部趕到,左賢王部被擊退。

張騫與公孫敖在軍事上半斤八兩,很符合霍去病的評價:說他們不會打仗,冤枉;說他們很會打仗,胡扯。

霍去病碰上了公孫敖,而李廣碰上張騫,兩相比較,李廣的運氣差了些。

沒有幸災樂禍,子青怔怔的,有一種莫名的悲涼自心底升起。

在軍中多時,耳聞眼見,她的周遭想著要一戰成名光宗耀祖者並不乏少數,一仗又一仗打下來,這些人或者埋在黃沙之中,或身體殘破歸鄉。與他們相比,李廣無疑算是運氣好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仗,凱旋而歸,封侯拜相——這大概便是李廣擺脫不去的執念,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聖上請戰。

執念的盡頭是什麽?無人知曉。

幸也?不幸也?

霍去病緩緩睜開雙目,待適應了帳內的幽暗,慢慢看清了靠在榻邊的子青。

月光下,少年似在出著神,安靜地像一個剪影。

側麵的輪廓清晰而秀美。

霍去病沒有出聲喚她,仍像熟睡那般一動不動地躺著,靜靜地望著她。不知怎的,往昔的一幕一幕在他腦中緩緩掠過,異常清晰……

初見時,飛擲而出的長戟,少年驚人且彪悍的氣力;

荒塚前,少年緊扣著木牌,指節微微泛白;

天際黑雕盤旋,少年隱在青黃枯草間的一動不動的瘦削身影;

暴雨如注,少年手腕輕抖,铩尖順著長戟一路劃下,濺出細線般的火光;

蒼茫大漠,少年在來來往往的箭雨中跑得像要飛起來;

皋蘭山下,肩背重傷,少年緊咬牙關,揮铩廝殺;

蹴鞠場中,飛揚脫跳,少年春柳綻芽般的笑顏;

…………

靜謐的夜中,某種東西在他內心深處正緩緩地綻開著,防不勝防,無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