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次日下船,阿曼都寒著臉,與平日大相徑庭。子青著實費解,陪著笑臉試探與他說話,他也隻是問一句方答一句,並不多言。

子青本就口拙,又不知該從何勸解,隻得由著他去。還在岸邊等旗號時,隻見趙破奴扒拉開重重人群,擠到她麵前:

“將軍有令,命你隨他往長安,東南鬆樹下有馬車候著,你速速前去。”

長安……子青微怔片刻,本能地與阿曼對視一眼。

“阿曼與我一同前往,可否?”子青問。

自上回阿曼替將軍吮毒療傷之後,趙破奴對他便已再無芥蒂,倒不阻攔,隻是道:“我以為無礙,不過你最好向將軍回稟一聲。”

向將軍回稟……子青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趙破奴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好好說幾句軟話,別再把將軍惹火了。”

“將軍,他氣已經消了?”她問得小心。

趙破奴思量片刻,沉痛道:“我看不出來,總之,你小心行事!”

牽著馬往東南方向過去,遠遠一株老鬆下果然靜靜停著一輛黑繒蓋偏幰輂車,隱約看見旁邊騎在馬上的人是伯顏,還有衛伉,子青正欲過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喚道:

“阿原……”

阿曼先回了頭,淡淡哼一聲。

刹住腳步,子青遲疑片刻,終還是回過頭,望向李敢。

“你不與他們回營去麽?”李敢示意不遠處正整隊的漢軍。

“不,我隨將軍往長安。”

李敢此時方看見遠處的馬車,澀然一笑,猶豫問道:“霍將軍他、他……知道你是……”

子青明白他未說出口的話,淡淡道:“他不知道。”

“我爹爹去求過霍將軍,想讓你離開軍中,可惜霍將軍不允。”李敢望著她,關切道,“阿原,你該為自己想想,留在軍中終是不妥,你……”

“她的事,不勞你費心。”阿曼冷冷插口道。

李敢刹住口,隻靜靜將子青望著,眼中的傷痛與無奈讓人為之動容。

去了長安之後,大概很快就往樓蘭,此番一別,怕是很難有再見之時,子青想著,再看李敢時,心中的舊日仇怨便散去許多……

“阿曼,我想與他說幾句話。”她朝阿曼輕聲道。

阿曼盯了她一眼,什麽都未說,轉身走開。

子青轉向李敢,低首靜默片刻,才道:“……我很快就會離開軍中,你和你爹不必再操心我的事。”

李敢眼睛發亮,歡喜不盡道:“真的,你已經想到法子脫身了?我來幫你安排住處……”

“不用!”子青飛快地拒絕他。

“你,要去何處?”

“我自有去處,你們不必擔心,也不必再尋我。”子青頓了頓,才接著道:“前塵舊事,就讓它散了吧。”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聽在李敢耳中卻是重如千斤。

“阿原,你肯原諒我……”

子青望著他,那一瞬仿佛間又回到幼時,片刻之後,她抱拳行禮:“李家哥哥,就此告辭!”說罷,再不看他,快步而決絕往老鬆行去。

已是許久未再聽她喚過自己“李家哥哥”,李敢久久立於當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甘苦摻雜。

阿曼在前頭背靠著樹,目光些許迷離,仰麵望著頭頂自樹葉縫隙間灑下的日光,嘴裏還閑閑地嚼著一株草根。聽見子青腳步聲過來,他將草根往地上一擲,站直了身子,也不看她,待她行到身側時,便邁步同行。

“去長安,我們大可不必與霍將軍同行,不如與他就此別過。”他忽開口道。

聞言,子青怔住,那輛馬車已在前方不遠,車內的那個人……若在此時前去辭行,那人會不會更加惱怒?

“舍不得?”

阿曼斜眼睇她。

子青麵露難色,道:“將軍氣還沒消,此刻去辭行,隻怕不妥。”

“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倒還好意思著惱。”不提還罷,一提阿曼便是一副怒氣難平的模樣。

“反正都是往長安,同行也無妨的。”她與他商量道,“等到了長安,再向將軍辭行,如何?”

阿曼哼了一聲:“他若再對你無禮,怎麽辦?”

“我既與他說明,他自然就明白了,又怎麽會再唐突。”

瞧著這個信心滿滿的傻丫頭,阿曼未再說話,心中暗忖須得將她牢牢看顧好才行。

行至偏幰輂車近前,青布車簾低垂,教人看不清車內的人,也不知將軍是否已經在裏麵。伯顏在馬上朝她使了個眼色,微不可見地朝輂車略抬了抬下巴,子青會意。

“卑職參見將軍!”子青規規矩矩地立在偏幰輂車前行禮。

等了半晌,才聽見裏頭將軍淡淡道:“站著作什麽,還不上來駕車。”

“諾。”

子青這才發現輂車確是沒有馬夫,遂將自己的雪點雕交與阿曼,自上了輂車前輿。恰有風過,車簾微微擺動,縫隙之中可看見將軍雙目也正看著她,漆黑的雙眸,深沉如墨。隻這電光火石的一瞥,她心頭沒由來地一震,待拉回神智,方暗忖著將軍果然氣還未消。

輂車旁,阿曼梳理了兩下雪點雕的鬃毛,自顧自翻身上馬,目光忍耐:幸而還是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若霍將軍膽敢讓子青到車內去,那他是必要翻臉的。

衛伉看阿曼長相便知是西域人,雖知表兄軍中量才而用,匈奴人西域人兼而有之,但他看阿曼形容氣度,竟不似尋常所見的異族人,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多看了他幾眼,越看便越覺得有幾分眼熟。

“喂!那個卷毛的,你叫什麽名字?”

衛伉大咧咧問道,眼中所見阿曼所穿不過是尋常士卒衣袍,自然也隻把他當做尋常士卒般呼喝。

若在尋常時候也就罷了,偏偏此時阿曼胸中本就憋著股悶氣,加之衛伉又是霍去病的表弟,也有些遷怒,聽他這般口氣,冷冷瞥了他一眼,並不作答。

“喂!跟你說話呢!卷毛的!”衛伉略略提高嗓門。

阿曼仍是不理,連看也未再看他。心知阿曼惱衛伉無禮,但又擔憂兩人間起爭執,子青手拽著韁繩,緊了又緊,思量著該如何解圍才好。

衛伉心生疑惑,轉頭問旁邊伯顏,奇道:“他……是不是聽不懂漢話?”

“……可能是。”

伯顏含含糊糊答道,他見識過阿曼的刀法,知道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雖隻是普通士卒,但卻連將軍都未曾呼喝過他。

“那他怎麽聽得懂軍令?”衛伉愈發不解。

“看旗幟,聽金鼓,總是能懂得。”

衛伉將信將疑,正欲再問,卻聽見霍去病在車內淡淡道:

“啟程吧。”

馬鞭在轅頭上打了個空響,子青一抖韁繩,輂車的馬匹緩緩跑動起來。她不甚放心地回頭望了眼身後的車簾,雖看不見將軍,仍是忍不住要擔心馬車顛簸對他傷口不利。

他們這一行,加上其他隨行軍士,莫約二十餘人。出了林中小道,便上了官道,路上甚為平坦,行起來自然也甚快。

夏日時常有雷雨,行過哺時,便可見天際有黑雲層層,隱隱還可聽見悶雷聲。

伯顏知前方便有官驛,遂示意眾人快馬加鞭,往官驛趕去。隻見那雲層翻滾甚快,不過一時半刻便到了頭頂處,陰沉沉地壓將下來,眾人堪堪見著官驛所在,便有一道雷炸過,大大小小的雨滴紛紛落下。

冒雨趕著馬車進官驛,官驛中的小吏見此行皆是武將,不敢有怠慢,撐了厚厚的油布傘迎上前來。

子青示意小吏過來接輂車上的將軍,自己則替他撩開車簾,請將軍下車。

霍去病見她淋在雨中,倒先惦記著自己,饒得是心中惱意未平,可要硬起心腸來待她,卻也不易。當下便隻怔了一怔,由著小吏撐著傘將自己送到廊下,待再回頭,便見阿曼往子青頭上扣了一頂青鬥笠,緊接著舉袖替她抹去麵上雨滴……

他眼中暗沉之色愈發加重。

阿曼幫著子青在雨中卸下馬匹牽到馬廄之中,又將馬車歸置停當。待他們回到廊下,子青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阿曼轉頭吩咐小吏去煮些薑湯來,恰被衛伉聽見。

“原來你會說漢話!”衛伉皺眉盯著他,惱道,“之前我問你話的時候,你為何不答?”

阿曼倨傲地瞥了他一眼,仍是不答話,自顧自取下鬥笠,抖落上頭的雨點。

“喂!我在跟你說話!”

軍階高低有別,自己好歹也是校尉,不解一小卒如何敢對自己這般輕視,衛伉怒氣愈盛。

阿曼仍是不理,鬥笠上的雨點高高地飛濺出去,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濺成一道弧形水漬。

“表兄,你軍中這小卒怎得敢這般無禮?”衛伉朝霍去病道,畢竟是表兄屬下,未得表兄首肯,他也不宜自行教訓阿曼。

霍去病在旁冷冷地望著眼前這幕,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自以為表兄的沉默便是默許,衛伉邁上前兩步,道:“我來替表兄教訓你這目中無人的小卒!”

說罷,他揚手便打下去,想先賞兩個耳光子給這個西域小子。

手還尚在空中便被人擒住,卻是子青攔在了阿曼跟前,不讓他打下去。

“請平寇校尉息怒,他、他……”

她一向口拙,此時也想不到該找什麽理由來解這個圍,衛伉的手倒被她捏得生疼。

阿曼在她身後,神情淡然,平靜道:“青兒,此地既已容不下我,我們還是走吧。”

子青愣住……

雨嘩嘩地下著,霍去病手緩緩撫上傷處,深閉上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