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母親的意思,少不得還是走一趟吧。

將筆晾起,霍去病瞥了銅質沙漏,思量著在壽宴開席之前賓客未到之時去露上一麵,既全了母親的顏麵,自己又無須應酬旁人,如此方可兩全。

此時已過隅中,他起身喚人更衣,錦衣玉冠,穿戴齊整,又命備下車馬,遂往陳府來。

陳府中,陳掌與衛少兒為接待賓客,亦是一身盛裝打扮。見到霍去病親身前來賀壽,畢竟是當朝聖恩寵眷的驃騎將軍,陳掌頓覺麵上有光,親自引了霍去病去給老母親拜壽,又再三地留他下來參加壽宴。

霍去病隻推說還得進宮去,含笑推辭了。陳掌無法,隻得殷勤送他出府,轉頭忙又吩咐家仆將霍去病所送貴重禮品擺在顯眼位置,務必使來來往往賓客都能看見。

馬車複轉回霍府,霍去病不願在門口遇見前來恭賀的人,故而馬車並不朝正門,隻往霍府北麵的後角門去。才堪堪停下,霍去病便聞見一股子熟悉的苦柯葉味道,不由地微微一笑,下了馬車,喚道:“堂堂宜冠侯,怎得還藏頭藏尾的?還不快出來!”

高不識嘿嘿笑著自拐彎處的牆角轉出來,奇道:“將軍,你怎得知道是我?”

“早就說過了,就你身上那股子味道,到哪裏我找不著啊。”霍去病搖頭道,“怎麽,躲這兒來逮我?”

高不識有些委屈:“將軍您自己都偷偷摸摸走小門,還說我藏頭藏尾,我登門幾次都被擋了回去,我自然得想法子逮您。我是個粗直之人,若是哪裏不周到得罪了將軍,也該告訴我才對,這般避而不見,好生不爽利。”

裏頭的家仆開了角門,見是霍去病,恭敬垂手立在一旁候著。

“進來吧。”霍去病無奈一笑,“近來登門恭賀的人太多,我不耐煩應酬,故而讓他們都打發了,並不是衝著你。”

高不識聽了這話方才釋然,卻不進門,笑道:“誒,既然是不願見那些囉囉嗦嗦的人,索性隨我出去逛逛,悶在府裏多無趣。我知道幾個好去處,包管您不覺得煩悶。”

長安城內的煙花歌舞之地,霍去病舊日還是羽林郎時,尚覺得新鮮有趣,早就逛了個遍,而今他不複當年少年心性,自然無甚心情再去那些鶯歌燕舞的地方。故而當下他隻是笑了笑,自顧往內走去,道:“你還是自己去吧。”

“將軍,”高不識忙緊跟上,笑道,“真的有趣,就說朱雲閣,裏頭有幾個姑娘,那可是真漂亮,小腰扭起來,眼睛還一瞟一瞟的,實在勾人得很……”

霍去病笑而不語,壓根就不理會。

“就是酒淡了點,喝得不爽利,”高不識自說自話,“還不如喝茶解渴,難怪子青那小子從來隻叫人煮茶……”

轉瞬,霍去病猛地刹住腳步,轉頭盯住高不識,語氣迫人道:“你說什麽?”

高不識愣了楞,懵懵懂懂道:“說,那家的酒不好,還是茶解渴。”

“不是這個,你方才提到子青。”

“對啊,這小子到那裏就隻讓人煮茶,又省錢兩,還解渴。”

霍去病眉頭聚攏到一塊兒:“你是說,子青也去了朱雲閣?”

“這小子幾乎天天去,被我撞見好幾次了。”高不識笑得曖昧,“那小子本來臉皮就生得嫩,我估摸著他是瞧上裏頭哪個姑娘,又不好意思說,隻能天天坐那裏喝茶。”

深吸口氣,強製按捺下胸中鬱鬱之氣,霍去病轉過身朝外頭走。

“將軍?”

“走,去朱雲閣瞧瞧。”

霍去病盡力讓語氣顯得平靜些。

高不識哈哈一笑,也不去多想將軍究竟為何要去,樂嗬嗬地便跟上。

朱雲閣內,輕歌曼舞,暗香浮動。

子青支肘撐在案幾上,盯著茶湯中浮來**去的茶葉末子,怔怔發呆。她與阿曼在此間已足有八日,卻還是未等到阿曼的皇兄,一並連其他質子都未出現。

玉石圓台上一日便有三場歌舞表演,連看了八日,早已無甚心情再看,倒是隨身錢兩已所剩無幾,朱雲閣內真正是花錢如流水,讓她甚是憂心。再過一兩日,阿曼皇兄若再不出現,他們便無錢兩再等下去了。而北宮斷不是他們這等人能進得去的,眼下,除了老老實實留在這裏等著,似乎再無別的法子。

阿曼自己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錢兩之事,也讓子青不必憂心,說屆時他自會有法子。子青問他什麽法子,他隻晃著腦袋,笑而不語。

正自發怔,忽聽見下麵傳來一陣極大的喧嘩,連玉石圓台上的舞娘都停了下來,似乎是來極要緊的貴客。

莫不是那些質子們終於來了!

子青忙起身,憑欄探身,朝進門處看去,不看還好,一望之下,立時呆在當地。

被眾星捧月般簇擁進來的那個人,錦衣玉冠,華貴非常,而雙目正冷冷地望著她……

“將軍……”

看將軍的目光,子青無端地惶惶不安,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被逮個正著一樣。

阿曼瞥了下麵一眼,轉頭又看了眼子青,自轉身背靠碎琉璃欄,自言自語搖頭笑道:“真沒想到,以驃騎將軍今時今日的身份竟然也會到這種地方來。”

高不識自霍去病身後趕上來,朝三樓處指過來,似乎在示意子青所在的位置。

被他這麽一指,霍去病反而收回了目光,轉開頭,再不看子青一眼,也不理在前頭引路的女子,自行大步走上木梯,蹬蹬蹬上了三樓,所坐下來的位置,正好與子青遙遙相對,相隔著一個玉石圓台的距離。

朱雲閣內的客人,大多皆是長安城內略有權勢者,平日裏隻聽說冠軍侯其人,無緣巴結,此時紛紛上前去,敬酒的敬酒,套近乎的套近乎,將木梯擠得水泄不通。

霍去病淡淡笑著,來者不拒,轉眼間便已經飲了五、六杯酒下去,麵上波瀾不驚,看不出絲毫情緒來。即使在間或之中,無意中遇上對麵子青的雙目,他也全然視而不見。

喝這麽多酒對傷口不好,將軍難道不知?

子青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愧對將軍,最起碼此時也應該上前去見禮。可將軍前頭排了那麽多人,她又怎麽擠得過去?

被擠在外頭、一身清閑的高不識立在欄邊,笑嗬嗬地朝子青招呼著。

“見著霍將軍,覺得歉疚?”阿曼慢慢飲著茶湯,挑眉問她。

子青轉過身來,悶聲道:“沒見著他的時候,我也覺得挺歉疚的。”

阿曼忍不住一笑:“那就過去吧,隨他說上幾句,興許你還舒服點。”

子青想想也對,點點頭,深吸口氣,硬著頭皮便準備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