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撥開人群,目光沉著地注視著休屠王部的動靜,自幾位休屠小王的神情他便可看出日磾根本無法掌控住局麵。

當真要因此而與休屠王部開戰麽?休屠王部有將近兩萬名匈奴人,這些人中,有多少是心有不甘,又有多少是真心想降漢過安生日子?

一旦將背信的罪名加諸至休屠王部,那麽將又是一場廝殺。

眼前這片美麗而遼闊的原野,蒼蒼茫茫,風吹草低……隱隱約約有歌聲夾雜在其中,用的是匈奴語,雖聽不懂其意,然而歌聲中的憂傷蒼涼卻直直撞入聽者的心中。

歌聲是自休屠王部傳來的。

渾邪王似也聽見了,走到霍去病旁邊,微微皺眉,凝神聽著……

“唱得是什麽?”霍去病問他。

“這是我們草原上一首很老的歌,是母親思念自己孩子,向蒼天進獻潔白的奶水,不知疲倦地望著遠方,等待孩子的歸來。而她征戰在遠方的孩子望著夜空皎潔的月亮,想念著母親溫柔的眼睛,心中急切地想要歸來。”

霍去病靜靜而立,遠方幾株幼樹落入他的眼簾,細細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柔弱而堅韌。若是他在,不對,是她在——他出神片刻,低首自嘲一笑,繼而輕歎口氣,決定再等上一會兒,希望休屠王部能出現什麽轉機。

簡單的歌詞反反複複地唱著,仿佛能融化人心一般,休屠王部中漸漸有人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歌聲漸漸匯集,漸起漸響……

對長年戰事的疲倦,還有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如絲如絮,網般將人籠罩在其中。

休屠王部的兩名小王見狀,滿麵怒氣,扒拉著人群,找出了正在曼聲吟唱的紮西姆。

自從回到休屠王部,紮西姆始終靜靜地侯在一旁,身為一介女流,縱然她也希望族人不再征戰,但她也明白,眾小王連日磾的話都聽不進去,更加不會來聽她的話。視線之中,因屢經征戰,族中相熟的麵容已然少了許多,更不必說連休屠王都已經不在。

她不懂軍事,不懂漢匈紛爭,不懂利益權衡,作為一個弱女子,她隻希望這場戰爭不要再這樣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

“王妃這是何意?!”

兩名小王怒容滿麵地質問她,當下這種狀況,他們對她也不再守什麽尊卑禮節,徑直逼到她麵前。

恐他們對紮西姆不利,日磾急了,上前便將紮西姆擋到自己身後,朝兩名小王怒道:“你們怎可對王妃無禮!”

其中一名小王冷哼,一並連日磾也未放在眼中道:“兩名漢廷的階下囚,事到如今,你們還到這裏來擺什麽王子王妃的架子!還以為那點事情草原上沒人知道麽?!她還算什麽王妃!……”

始終深垂著頭的紮西姆背脊一緊,身子微不可見地晃了下。

日磾見狀,連想都不想,一拳揮過去,猝不及防地擊中對方的鼻梁,鮮血迅速滲出。

“你……”

因完全未料到這個素日文質彬彬的王子竟然會驟然出手,小王防範不及而吃了他一記,待回過神來,立時便要還手。

另外兩位小王迅速上前,站到日磾旁邊,做出護衛架勢:“不可對王子無禮!”

“他是個漢俘,沒有資格再當王子!”

有人吼道。

話音剛落,便有一支羽箭自腦側,一股溫熱湧出,轉而才感覺到疼痛,往下一看,半隻耳朵被羽箭牢牢釘在地上。

受傷的人發出長長一聲嚎叫……

人群頓時起了一陣嘩然,連同日磾也吃了一驚,昂頭張望,尋找著射箭之人。

十幾丈的地方,霍去病手持勁弩,目光冷冷地望著休屠王部。

單憑日磾一人之力,想要休屠王部老老實實降漢看來是不太可能了,一旦起了衝突,連日磾與紮西姆都恐怕難逃一死。

“休屠王部此番根本就是想詐降!”渾邪王在旁,見霍去病射出弩矢,猜度蒼狼對休屠王部起了殺念,遂進言道,“將軍!我渾邪部兩萬人馬隨時待命,聽候將軍差遣。隻要將軍一聲令下,休屠王部這些殘兵剩將,根本不足為患。”

休屠王已經被渾邪王所殺,當下休屠王部中那些休屠王的死忠便是渾邪王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後快。借此之機,既可滅了休屠王部,又送了人情給霍去病,一舉兩得之事,渾邪王何樂而不為。

“多謝漯陰侯。”霍去病道。他麵上不動聲色,豈會看不出渾邪王落井下石斬草除根的用意。

斬殺二字,簡簡單單,在他口中卻是千斤重般,不願輕易出口。

休屠王部的眾人此時已經知道那警告的一箭乃出自霍去病手中的弓弩,這一箭無論從距離還是精準度都不得不使人為之驚愕。

蒼狼!草原之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蒼狼!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蒼狼距離已如此之近,他還能饒過他們嗎?

日磾看出眾人眼中的恐懼,深吸口氣,將自己由於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隱在袖中,穩著聲音道:“霍將軍曾說過,降者不殺!願意向漢廷投降的人就跟著我走,我帶你們過去!若再拖延下去,霍將軍誤以為我們休屠王部原本就是詐降,豈不是自召禍端。”

無人說話,寂靜無聲,諸人都在心中權衡著利弊。

知道不能再僵持下去,日磾望向方才護衛他的兩名小王,平和道:“兩位叔叔,你們是看著日磾自小長大的,日磾不會騙你們,也不會害你們。”

兩名小王還是在猶豫著……

日磾歎了口氣,不再多言,扶了紮西姆,緩步往霍去病方向行去。他並不是怕自己死在這裏,而是不願紮西姆死在這裏。

也許,就在今日,休屠王部會被斬殺幹淨。那麽至少,他希望紮西姆能夠活下去。

紮西姆低垂著頭,默默地跟著他,直行出部落外來,一陣風過,吹得她麵上冰涼,她方才察覺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淚濕雙頰。

猛然刹住腳步,她轉過身子,麵對著她的族人,抽泣著吟唱起來……

仍舊是之前那首憂傷蒼涼的歌。

低婉,美麗,唱著屬於草原上母親的思念與牽掛。

“王已經死了!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承認,我是你們的王妃……”紮西姆淚流滿麵,對著她的族人們深鞠一禮,“跟我走吧!我懇求你們!隻要我們還活著,草原在這裏,終有一天,我們或是我們的子孫還能再回來!”

日磾淚水緩緩流下。

上萬名休屠王部的匈奴人看著他們,半晌,開始有人遲疑著朝他們走來。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跟上。

兩名休屠小王遲疑片刻之後,終被遠處霍去病所震懾,亦為日磾紮西姆所感,遂率領著麾下一眾人馬,都追著日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