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望著跟隨在日磾身後的匈奴人,心中並無勝者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反而五味雜陳,其中更以苦澀居多。作為漢廷前來受降的將領,看著這些昔日驍勇彪悍的匈奴人如此無望地離開家園,他的心裏並不好受。

休屠王部的另兩個小王眼見日磾帶著近一半部眾降漢,心知僅憑剩下八千餘人,是決計無法與漢軍抗衡,又不甘心降漢,便預備率人馬撤走。

“將軍!”

隻是稍許異動,趙破奴便已看出,忍不住輕聲出言提醒將軍。休屠王部詐降在先,有悔意者尚情有可原,但若再放走休屠殘部,漢廷威嚴何在!

霍去病何嚐不知,直至此刻,他方轉向渾邪王,道:“有勞漯陰侯,休屠王部頑抗不降者,殺無赦!”

渾邪王顯然等待已久,微一頷首,遂率領手下人馬直撲向休屠殘部。

日磾直挺挺地站著,看著遠方的那場匈奴人與匈奴人之間的廝殺。

刀光與嘶吼聲交織在一起,飛濺的鮮血,殘破的身軀,深深地烙在他腦海深處。再看高高端坐在馬背之上的年少將軍,細想此番受降,霍去病僅帶十幾名隨行侍衛直入匈奴陣營,受降渾邪王,誅殺休屠殘部八千餘人,且至始至終漢軍未傷一兵一卒。

這是種令人膽寒的能力,卻無絲毫讓人詬病之處。即使身為休屠王子,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休屠王部還能保全眼下的萬餘人,須得感激霍將軍心中仁念。否則渾邪王部再加上一萬名訓練有素的漢軍,便是將休屠王部盡滅,也不是不能。

“無論是匈奴還是漢廷,無謂的犧牲,能少死一個也是好的。”

——他當真是這麽想,也是這麽做。

受降之後,還有諸多如清點人口、收繳兵刃等等瑣碎事情要做,再加上渾邪王部與休屠王部不合,亦不能將兩部落人馬安排在一處,免得徒生禍端。霍去病連夜規劃出兩條路線,又將人手分配停當。

等諸事安排妥當,已是黎明時分,趙破奴疲憊地伸了個懶腰,抱怨道:“怎得動腦子比動手還累。”

霍去病輕輕一笑,吩咐道:“你去喚上漯陰侯,一並他手下四名小王,隨我回長安謝恩。”

“現在就回去,這麽急?”趙破奴微微一驚,“底下還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那些個牲口……”

“不是還有你在這裏麽,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你比我在行。”

霍去病不在意道。

“您這是在誇我嗎?”趙破奴無奈。

“快去!告訴他們卯時初刻登船。”

“諾。”

瞥一眼銅製漏壺,已過卯時,趙破奴咬咬牙,隻得趕緊去叫人去,心中暗暗抱怨:此番又比不得行軍打仗,兵貴神速,將軍怎得也趕得這般緊,把渾邪王他們也當兵來練了。

霍去病僅僅在船上合目小憩了一會兒,待一下船,便立即翻身上馬,帶上漯陰侯等等此番受降數人,往長安馳去。

路上,他朝漯陰侯等人道聖上對此番受降極為關心,故而想早些麵聖,免得聖上憂慮。而事實上,捷報早已在昨日便命人八百裏加急飛報,劉徹在長安城中安安穩穩地等著他們,何來憂慮。

漯陰侯等人不知漢朝規矩,加上霍去病是漢廷驃騎將軍,朝廷重臣,自然是他說什麽便聽什麽,絲毫不敢有異議。

一路疾馳,隻讓馬匹作些必要的休息,而人是否需要休息基本不在驃騎將軍的考量之內,終於回到長安。帶領漯陰侯等人入宮見過聖上,再三推辭了聖上留膳的美意,霍去病急急返回府中。

“將、將、將……軍!”

未料到將軍竟然這麽快就回來了,府中來開門的家人看見他便有些愣住。

霍去病瞥了他一眼,立時察覺到家人眼底的那一絲慌亂,眉峰聚攏,問道:“府裏頭有什麽事麽?”

“這個……”家人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管事匆匆迎過來,額角沁著汗珠,顯然是一路撩袍小跑過來的。

“將軍……”

“府裏出什麽事了?”霍去病率先想到的便是子青,還不待管事回答,便大步往琴苑行去,邊行邊厲聲問道,“可是琴苑出了什麽事?”

“琴苑昨夜裏進了刺客……”

“什麽!”霍去病腳步一滯,麵色微微發白。

“幸而隻傷了六、七名家人,刺客甚是凶悍,圍了幾重,還讓他們給逃脫了。”

“青兒呢!?她可傷了?!”霍去病疾問。

“她……”管事深吸口氣,暗暗祈求此事將軍千萬莫遷怒與他,“她前日便已經走了,和那個西域人。”

猛地刹住腳步,霍去病轉身死死盯住管事,竭力按捺住胸中上湧的氣血:“她、走、了?”

“是。”

管事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她可有說為何要走?”

“未曾說過。”

“可留下信牘?”

“……不曾留下。”管事屏氣答道。

啪!重重的一聲。

管事被霍去病一記狠狠的耳光抽倒在地上,鮮血迅速自嘴角滲出來。躲在暗處的一眾家人們皆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朱勇,你在我身邊這些年,我沒動過你一根手指頭,所以你就以為,在我麵前也可以扯謊話了是不是?!”霍去病怒道。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顧不得半邊臉高腫,朱勇忙爬起來跪好,縱然心中疑惑重重,但決計沒有膽量去問將軍是如何知道他撒謊的。

“是誰!誰指使你撒謊的?”

霍去病深知朱勇為人謹小慎微,若無人指使絕不敢對自己有所欺瞞。

“……是……是夫人。”

朱勇暗自悲淒,夾在母子之間,著實做人不易。

霍去病微微呆愣住:“我娘!”

朱勇再不敢欺瞞半分,一五一十地盡數說出來:“是夫人請他們走的,臨走前,子青姑娘確是給了我封信牘,請我轉交將軍。但後來夫人便將信牘自我這裏拿走,並叮囑我莫告訴將軍。”

“我娘為何要讓他們走?”

“原因卑職也不知道,夫人進了琴苑之後,便將卑職遣了出來,他們之間談了些什麽,卑職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霍去病凝眉半晌,遲遲未再開口。

朱勇偷偷抬眼,察言觀色,謹慎開口道:“卑職思量著,昨夜裏的刺客說不定便是衝著他們來的,幸而他們早走了一日,不曾遇上。”

這話不說還好,霍去病麵色愈發蒼白。

他雖未想到那些匈奴人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闖入府中來殺人,但府中畢竟人多,刺客也不易得手。而眼下,子青和阿曼被母親趕出府去,阿曼中毒初愈,體質尚弱,如再遇上匈奴人,他們如何躲得過?!

匈奴人的目標是阿曼,並不是子青,他知道。

但對阿曼,子青會舍命相護,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