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霍府時,子青與阿曼身上的錢兩便已所剩無幾,衛少兒頗厚道慷慨,請管事呈上一托盤錢兩,足足有十二錠金餅。若在尋常,身為墨家後人,子青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這些錢兩。但她身旁有阿曼,他們還須避開殺手長途跋涉往摟蘭,錢兩著實不可或缺。有這些金錠,作為遠行的盤纏已然夠用。

阿曼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思,自是不要她為自己而難堪,開口便回絕道:“夫人好意心領,這些錢兩我們不能……”

“多謝夫人。”

子青打斷他的話,搶在前頭接了錢兩,頭低垂著,指節微微泛白。

“青兒!”阿曼拉住她,低聲道,“你不用為了我……”

“我有分寸。”子青輕輕撥開他的手,朝他搖搖頭,示意他莫要管此事。而後轉向衛少兒道,“夫人,我們還需要一輛馬車,不必華麗,尋常就好,隻是四麵都要有車幔,方便阿曼養傷。”

衛少兒愣了楞,倒是沒想到這姑娘不光收了錢兩,而且居然還想再要一輛馬車,看來果真是貪婪之人。

“我們會離開長安,去西域,大概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子青望著衛少兒道。她並不遲鈍,衛少兒要他們走的真正用意她非常清楚。

衛少兒看著眼前的子青,猶豫著要不要相信她……

子青又道:“隻是車夫得將我們送至渡口之後才可折返,不知府中可否方便?”

讓車夫把他們送到渡口,等於是派了個人監視他們,隻要車夫回來稟報,便可知他們究竟有沒有離開。衛少兒暗忖片刻,便點頭允了,命管事按子青所說去備下馬車。

“多謝夫人。”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衛少兒故作風輕雲淡,儀態萬方地對著她笑了笑。

自她眼中看出輕蔑之意,子青勉強陪笑,頭一低,未再說話。

待上了馬車,阿曼直直望了子青半晌,見她隻是麵無表情地發怔,又是心疼又是惱怒道:“你何苦為了我受這份委屈,沒她這些錢兩,難道我就回不去麽。”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麽終還是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青兒!”

“莫說了,樓蘭正是風雨飄搖之時,你不能有事。”子青低道,“我知道該如何權衡輕重。”

阿曼心中一窒,再說不出話來,青兒以他為重,以她自己為輕,心甘情願被衛少兒看低,連墨家的規矩都破了。

“待我回了樓蘭,自當遣人送銀兩回來,十倍償還給她便是。”他道。

“嗯,好。”

子青應著,神情始終怔怔的,心緒並不因為這話而有什麽變化。

她一直以為還能再與將軍見上一麵,想不到事出意外,不得不提前離開將軍府。此去天涯,路遠風急,日後已是相見無期,一想到這層,她心中便悵然若失。縱然早知須有這日,然而到了這刻,痛楚還是比料想中地難熬。

驟然間,馬車劇烈顛簸了一下,子青迅速回過神來,匕首自袖中抖落在手,將車幔撩開一條小縫,問車夫道:“何事?”

車夫沒好氣道:“你不走官道,偏走小道,這路上坑坑窪窪是難免的,再往前還要難行,你們且就忍忍吧。”

子青側耳細聽片刻,周遭並無異常動靜,再看那小徑,確是比不得官道,隻得陪笑道:“辛苦大哥。”

車夫哼了一聲,沒搭理她。

阿曼在車內聽見,冷冷一笑,伸手自衛少兒所贈的錢兩中摸出一錠金餅,捅了捅子青:“把這個給他,再告訴他,到了渡口還有一錠。”

子青遂依言而行。

那車夫本道他二人窮酸,此行定無甚油水,著實沒料到他們出手這般闊綽,立時換了一副臉麵,連連笑道:“我盡量行得慢些便是,不至於顛得太厲害。”

“不不不,顛些倒不礙事,隻是一定要快!”子青忙道。

“兩位有急事?”

“是。”

“那你們坐穩了!”

懷中金餅沉甸甸地墜著,極有分量,想到到了渡口還能再有一錠金餅,車夫精神大振,馬鞭刷刷刷在空中連打幾個空響。馬車在小路上橫衝直竄,子青與阿曼麵帶苦笑,隨著馬車上下顛簸不止。

黃河岸邊,一處頗為偏僻的渡口。

風自河麵上吹過來,帶著河水的腥味,讓人不甚舒服。

阿曼疲倦地靠著馬匹身上,眉頭皺著,模糊不清地聽著不遠處子青與船夫在說話……

“此處偏僻,往來的人甚少,我看就在此處渡河吧。”不多時,子青折返回來與他商談,“過了河,便是金城郡,再往西走,出了關塞,便可進大漠。”

阿曼點了點頭。

子青便取出一個金餅,便要依來時的約定,將金餅給車夫,阿曼在旁忽按住她的手。

“嗯?”子青不解。

阿曼的手牢牢抓住她,頭深低著,半晌,似乎才下定決心,深吸口氣朝她道:“青兒,你隨馬車一同回去,我想霍將軍在等你。”

聞言,子青隻楞了一瞬,緩緩轉向河水,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道:“我不會回去。”

“我知道你擔心我被匈奴人追殺,現下我們已到了渡口,想來他們已經追不上了。你實在不必再陪我走下去。”阿曼柔聲道,“你回去,告訴霍將軍你其實是個姑娘,我想他定歡喜得很。”

“我在信牘中已經告訴他了,”子青聲音很低,“我不想再瞞他,我欠他太多。”

阿曼點頭,他幾乎可以想象出霍去病的心境,苦澀笑道:“這樣很好。”

“阿曼,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子青低頭,似乎躊躇著該如何將此事說明白,“我與將軍雖有情義,但今生今世也隻能到此為止,相守倒不如相忘於江湖,我心裏明白得很。即便我不去樓蘭,我也不會再回長安。”

“青兒……”

“莫再說了,我們還是趕快渡河要緊。”

子青不欲再談論此事,急急返身去找車夫,將金餅給了他。車夫自是千恩萬謝,幫著子青將行裝自馬車上取下來,便駕車走了。

看著馬車行遠,阿曼輕歎口氣,道:“日後,你後悔了怎麽辦?”

子青將行裝拎到小船上,道:“我爹爹說,要緊的是眼前的事情,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無須多想。”

阿曼隻望著她。

“……到了對岸,咱們就該買馬了。”子青想起雪點雕也留在霍府,微歎口氣,而後又一想,雪點雕在將軍身旁總是比在別處強些的,也無甚可惋惜。

船篙一撐,小船緩緩滑進河道。

水波**漾開來,船兒翩然若葉,與岸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