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後廄,果然有十幾匹駱駝或臥或站,姿態悠閑,毛油驃肥,比起市集上那些瘦骨嶙嶙的駱駝要精神得多。

阿曼遂上前去挑選駱駝。

李敢將子青拉到一旁,問道:“你究竟為何要去西域?”

“你莫再問了,現下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子青歉然道。

“那……你何時回來?”李敢又問。

子青默然片刻,知道若說再不會回來,李敢大概不會輕易放她走,隻好含糊道:“日後的事,說不準的。”

她這話簡直等於沒說,李敢直愣愣地看著她,烈日之下,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然,竟是像極了當年的秦叔。

在這具單薄纖瘦的身體之中,有著超乎常人的頑強意誌,不可撼動。

長歎口氣,李敢知道自己是決計說服不了她,隻得問道:“秦叔和秦姨的墳在何處?”

子青一怔。

“你去西域,又不知何時才回來,”李敢望著她,語氣苦澀而真摯,“我可替你常去看看他們。”

聞言,子青頓時說不出話來,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在胸中湧動,直過了半晌,才道:“都是山野荒塚,你找不到的,不必了。還是要多謝你,爹爹和娘親知道你還記掛著他們,定會歡喜。”

“在我心裏,自十三歲那年起,便把秦叔秦姨當成我自己的爹娘一般了,而對你……”李敢澀然道,頓了片刻,終是未說出後麵的話來。在他十三歲那年,爹爹和秦叔給他和秦原定了婚約,自那時起,他不僅是將秦叔秦姨當做爹娘般尊重,待秦原更是愈發愛護。那時一直以為能與秦原相攜一生,卻怎麽也沒想到日後會有那般慘烈的變故。

世事難料,不盡如人意者,十之。子青默然無語,無意識地轉頭去看阿曼,才發覺阿曼已挑好駱駝,卻不喚她,隻靜靜地等著。

“那兩匹駱駝可方便賣給我們?”子青指著駱駝問道。

李敢也不看挑的是哪兩頭駱駝,道:“你要牽了走便是,莫和我談錢兩。”

早知他會如此,子青歎口氣道:“我已欠了人好多,不想再欠下去了。你若不收錢兩,那我隻得上別處買去。”

“你……”

李敢發覺自己著實拿秦原一點法子都沒有。

子青放了五錠金餅在他手中,李敢收兩個,將剩下三個仍推還給她。

“多了,這駱駝值不了那麽多。”他又問道,“你們何時啟程?”

“再置些水糧,即刻便走了。”

“這麽急?!”

“嗯,有事不能耽擱。”

子青幫著阿曼將駱駝牽出來,李敢返身尋出駝鞍等物,替她鋪上駝背。

“你們且等等,水糧這裏都有,我即刻備去。”見子青似乎欲開口,李敢苦笑道,“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件,你不會連這些都要與我推脫吧。”

子青隻得道:“多謝。”

李敢匆匆去了,後廄隻剩下子青與阿曼兩人。他二人撿了處屋簷下的陰涼坐下,子青遞了水囊給阿曼喝,自己支肘聽著蟲鳴蟬叫,一徑想著心事。

半晌,阿曼輕聲道:“青兒……”

“嗯?”

“你若去了樓蘭,日後想給你爹娘上墳怎麽辦?”

未料到他說這個,子青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答反問道:“你怎麽了?”

阿曼不看她,平靜道:“李廣雖可惡,但我瞧李敢對你倒是真心實意的。你既不想回長安,若與李敢同守邊境,也算不負你爹爹所望。”

子青靜默片刻,亦平靜道:“若爹爹尚在,必定會與我同往樓蘭。”

“青兒,你怎麽……”阿曼眉頭深皺,轉過來盯住她,“難道你沒有想過,也許你這一走,今生今世都可能再回不來了?”

“我知道,我原就沒想過再回中原。”子青不解地望著阿曼,“你怎麽了?當初你不也希望我能隨你去麽?”

“現下我有些後悔了!”

阿曼猛地別開臉,雙目死死地盯住地上的沙礫,聲音低沉。他自小曆經坎坷,顛沛流離,都是靠著一己之力掙出條路來。故而,他一直以為即便帶子青一同回去,他自是不會讓子青有任何損傷,即便到了樓蘭岌岌可危之時,他也是有能力將子青先行送走的。

然而此番中毒之事,卻使他心中大駭。他不敢去想,若當時子青隨他一同回客棧,也喝了被下毒的水,她現下會是怎生模樣?!

然後,他又看到了子青眼中對霍將軍的牽掛與眷戀。

隻要她能好端端的,那麽,他願意放手。

就算明知道長安城不適合她,他仍是開口勸她回去。

就算明知道她與李敢有家仇,但知李敢會好好待她,他也勸她留下。

“阿曼!”

子青的聲音已蘊含著微微的惱怒,而她並不是一個容易惱怒的人。

“我不是……”阿曼暗歎口氣,不知該怎麽說,他深知若與子青說實話,那麽子青更不會走,正自遲疑思量著,李敢已自行了過來。

李敢並未拿水糧過來,手中拿得卻是兩柄小黃弩,一並還有兩個弩箙,每個裏頭都裝了三十幾支弩矢。

“你們就兩個人進大漠,一定得帶上這個。”李敢將小黃弩交到子青手上,語氣不容人有半分推脫。

小黃弩甚是輕便,便是騎在馬背上,也可單手發射弩矢。子青本就想再置一副弓箭,此刻看李敢想得如此周全,心下感激。

“水和糗糧我已命人備去,馬上就送過來。”李敢又道。

“多謝。”

除了這兩個字,子青著實不知道該說什麽。

“傻丫頭!路上一定要小心,大漠之中有刀客,有狼群……以前你跟漢軍不必忌憚,但此番就你二人,千萬要小心。”

“我會的。”

子青應道。

李敢憂心忡忡,總覺得不妥之處甚多,又問道:“為何不跟著商旅一塊走?西域乃蠻夷之邦,胡人又多是不知禮儀,未經教化……”

中原人對西域的認識甚少,曆來是將西域那邊視為蠻荒之地,李敢因關心則亂,一時竟忘了阿曼便是西域人,子青連忙打斷他的話:“我自會小心。”

阿曼又豈會聽不見,輕輕笑了笑,麵上倒不見惱意,唯目光中帶了一絲淡淡無奈。

當下,兩名府中家人拿了水糧送來,子青利落地將水糧攜上駝背,再把小黃弩放在觸手可及的鞍袋之中,弩箙束上後背。

李敢遲疑片刻,忽自後廄中牽了自己的馬出來,跨上馬背道:“我送你們出關。”

“不用,你尚有事在身呢。”

子青提醒他。

李敢擺手道:“若非爹爹那裏難以交代,我便送你過大漠了。此處距離關塞已經不遠,你莫再推脫。”

隻是他口中的不遠,一來一回也須得耗上兩日。

子青擔心阿曼不滿,但看後者正跨上駝背,神情淡然,似乎並不在意李敢的同行。她輕歎口氣,朝李敢道:“勞煩你了!”

李敢微微一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