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定定地盯著子青,目光幾近凝固,這般劍法,他也曾在多年見過,驚鴻一瞥,驚采絕豔,卻從此再未曾得見。

自古佳兵不祥,劍為殺人利器,世間劍法多為淩厲,而此套劍法之所以與眾不同,便是因為它透著股悲天憫人,又或者是因為用劍的人有此心,連衛青都分辨不清。

時隔多年,未料到竟在此間再次得見,使劍者又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身法騰挪間與昔日故人多有相似,他著實滿腹驚異。

劉徹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麽,又或者是尚未自琴音中回神,過了半晌才開口道:“你這劍法使得……可不像是去病教出來的?”

聞言,子青心中一緊,墨家劍法自然與霍去病素日所習劍法大不相同,自己竟忘了這層,隻是事已至此,再後悔也無用,遂答道:“這是家傳的劍法,隻是我使得不好,幸而得將軍指點。”

劉徹半靠著,目光探究地望著她:“家傳劍法?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我爹爹、我爹爹是……”

子青陷入尷尬之中,不知該如何作答,說僅僅是鄉野之人肯定是瞞不過劉徹,反倒給將軍平添麻煩。

霍去病在旁插口道:“她爹爹靠賣藝為生的,陛下恕罪,她大概是沒好意思說出來。”

“街頭賣藝……難怪這套劍法竟無一點殺氣。”劉徹若有所思,轉而輕笑道,“如此說來,你竟是從街上把她給撿回來的,市井之中,果真是臥虎藏龍啊。”

霍去病笑而不語。

宮人將佩劍與七弦琴都取下,又依劉徹命令,在霍去病旁邊另設一案給子青。

子青謝過聖恩,依命而跪坐下來,正壓在傷腿之上,冷汗潺潺,暗自深吸口氣,隱在袖中的手死死摳在席麵上,臉上隻不動聲色。

側目望她,雖然已是極力壓抑,霍去病的眼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關切之色。

子青朝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無礙。

這幕落在衛長公主眼中,無異於兩人眉目傳情,心中頗看不慣,怎奈礙於父皇在場,不敢造次,隻輕輕哼了一聲。

一時佳肴美釀盡由宮人端上,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珍用八物,醬用百。所用器皿,銀口黃耳,金罍玉觴,無一樣不是極盡奢華。子青以前就曾經聽聞過,宮中一年的膳食開支達兩萬萬錢,相當於普通百姓,而並未貧困百姓,兩萬戶的家產。那麽眼前這樣一場家宴,大概便抵得上一鄉百姓的家產了吧?

她看在眼中,早已胃口盡無,至於吃得是什麽,她壓根就未曾細看,更不消說細品。對此刻的她而言,瓊漿珍肴入口,也是味同嚼蠟一般。

“父王,她以前既然是在街頭賣藝的,定有許多市井間的趣事見聞,不如讓她說來聽聽,逗個趣,引您笑上一笑,說不定還多喝幾杯呢。”衛長公主朝劉徹道,隻是逗趣是假,想讓子青出糗是真。

劉徹點頭許了,目光看向子青:“既是街頭賣藝,定有不少見聞,可有什麽趣事,不妨說來,讓大夥都笑一笑。”

未料到聖上會有此一問,於此事霍去病又幫不了子青開口,不由地暗自為她心焦。

子青怔了怔,先放下箸,思量片刻答道:“回稟陛下,隻有兩件事,一喜一憂。”

“是哪兩件事?”

“天晴,喜;下雨下雪,憂。”子青望著劉徹,答得極為簡單。

聞言,劉徹原本持觥的手停滯在空中,眉頭微微顰起,他當然明白這簡單的一喜一憂背後的含義,意味著百姓日日夜夜為生計擔驚受怕,再無閑心顧及其他。

衛長公主卻不明其意,不滿地嘟嚷道:“這算是什麽趣事,一點都不可笑。”

素來是知道子青木頭木腦的,衛少兒暗歎口氣。

平陽公主瞧劉徹臉色,打岔笑道:“我前日才聽過一件趣事,與她所說多有相似,卻要有趣得多,皇兄你可想聽?”

自是不好駁姐姐的麵子,劉徹拉回思緒,勉強笑道:“洗耳恭聽。”

“說得是有個老婦,她每日推門而出,見是晴天,便要唉聲歎氣地哭一場;若見是雨天,也要唉聲歎氣地哭一場。”平陽公主笑著說道。

衛長公主詫異道:“這可奇了,難道她天天都得哭一場?”

“可不是麽,所以就有人去問這老婦,晴天為何唉聲歎氣?老婦答曰,我大兒子是賣蓑衣的,若是晴天,便無人去買蓑衣。那人又問,雨天你為何也要唉聲歎氣呢?老婦答曰,我二兒子是賣草帽的,若是雨天,便無人去買他的草帽。”

聽到此處,劉徹便已忍不住大笑起來,搖頭道:“這老婦著實想不開,晴天她可以替她二兒子歡喜,雨天她可以替她大兒子歡喜,如此一來,就不必天天唉聲歎氣了。”

平陽公主笑道:“陛下說得甚是,可見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這故事既有趣,又開解了劉徹方才念及百姓之苦的思索,輕輕巧巧,四兩撥千斤般便化解了宴席上的尷尬。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子青怔怔想著,在這些不必整日為生計奔波,為柴米油鹽而勞心的貴族眼中,百姓的憂患倒成了庸人自擾,著實令人心寒。

幾巡美酒之後,劉徹歪在榻上,醉眼惺忪地看著底下的衛青和霍去病,得意道:“今日桑弘羊才剛向朕回稟過錢兩賬目,他果真是能幹啊,籌措得力,朕看等到明年開春之後,就可以與伊稚斜主力決戰!”

因劉徹幾次三番都是讓霍去病帶兵出征,將衛青冷落許久。衛青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次出征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遂舉觥敬向劉徹:“微臣預祝陛下一舉殲滅匈奴,保我大漢疆土再不受犯。”

劉徹哈哈笑道,舉觥一飲而盡,然後才道:“仲卿啊,這次你可偷不得懶了。朕要你和去病一塊兒出征。”

聞言,衛青又驚又喜,身旁的平陽公主也禁不住麵露喜色。

“朕現下正命桑弘羊去籌措糧草,畢竟是十萬人馬的糧草啊,籌措不易。”劉徹接著道,“你與去病各領五萬人馬,可得給朕好好打。”

聽到十萬人馬,衛青與霍去病相互對視一眼。霍去病前兩次出征,所帶人馬都不過才一、兩萬,還未曾領過這麽多人馬。

子青仍是低首默默吃著食案上的菜羹,心中忍不住要去思量,去年漢境中多處洪澇,饑荒遍野,不知桑弘羊是如何籌措十萬人馬的糧草。

夜已漸深,劉徹喝得步履蹣跚,由衛子夫親扶著往寢殿去,夜裏便就近歇在建章宮中。眾人伏拜恭送。之後,也到了該散席的時候。

衛長公主起身替父皇母後相送諸人。

霍去病回身望了眼子青,見她行走無礙,又轉向衛長公主,道:“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公主還是早些回去休息,不必相送了。”

平陽公主也回身笑道:“去病說的是,都是自家人,夜裏風寒,公主還是回去歇著吧。”

衛長公主含笑道:“不礙事,方才坐得久了,我也正想走一走。”

子青隨在霍去病身後行至殿外,一輪彎月正掛在宮簷下,近處恰有幾株桂花樹,夜風徐徐,暗香浮動,更有隱隱金鈴之聲相伴其間,如夢如幻。

“此處賞月也算是好的了,隻可惜還是及不上未央宮中。”旁邊忽然有人道,像是在和霍去病說話,又像是在和子青說話。

子青轉頭,見是衛長公主,便垂目低首,自是不會去接話。

今日家宴,衛長公主與霍去病說不上幾句話,心中本就不太暢快,此時故意行在他身旁,說了這麽一句,便是想引得表兄來接話。不料霍去病隻是敷衍地笑了笑,並未多說什麽。

衛長公主訕訕地,又轉向子青,語氣輕蔑道:“你今日能到此,見識過宮殿之華美,又見過我父皇母後,他日回到市井之中有資本向旁人說道說道。便是這建章宮中的月色,鄉野市井中又何處尋去,也算是你的福氣。”

子青聞言,猶豫片刻,輕聲答道:“民女以為,無論在何處賞月,所看的不過是月沉月落,花開花謝。最要緊的,還是身邊能陪著你賞月的人……”

聽到此處,衛長公主臉色微變,本能地便覺得子青仗著是霍去病的人,是在出言嘲諷自己,正自惱怒,卻聽見子青下麵的話。

“……公主雙親皆在,可承歡膝下,月缺而人圓,這才是令人羨慕的福氣。”她輕輕歎道。

衛長公主微微一愣,轉頭望向她,見子青麵色平靜懇切,並無絲毫譏諷之意,這才作罷。一直將他們送至建章宮前,馬車都已備齊,見他們各自上車上馬之後,衛長公主方才離去。

長安城已進入宵禁時刻,馬蹄的踢踏聲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尤為響亮。

衛青與衛伉皆騎馬,伴著平陽公主的轓車。行至分岔口時,衛青探身朝平陽公主低語了幾句,平陽公主含笑點頭。衛青遂吩咐衛伉護著平陽公主先行回去,他則策馬朝霍去病這邊過來。

之前看見舅父的眼神便知他定是有事,霍去病並不問,直至回到府中。他原先讓子青先行回去休息,卻聽衛青道:

“且慢,我還有話想問秦姑娘。”

“舅父有事問我便是,她的事情我都知道。”霍去病生怕衛青對子青發難。

衛青麵色凝重地搖頭:“我看未必,難道她今夜所舞的那套劍法你也會麽?”

霍去病微怔,本能地將子青擋在身後。

果然是墨家劍法惹了禍,子青歉疚地望向霍去病,緩步自他身後走出來,朝衛青道:“大將軍有話盡管問便是。”

衛青望了望周圍伺候的家人,以目光向霍去病示意。

霍去病會意,朝家人揮手道:“都下去吧,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過來。”

“諾。”

家人們依次退出內堂。

直至看見最後一個家人走下石階,行遠,衛青這才朝子青開口道:“你究竟姓甚名誰,劍法師承何方,又是如何接近去病,如實道來。”

霍去病聽衛青語氣嚴厲,不願子青受此委屈,出言幹涉道:“舅父……”

衛青抬手,製止他開口。

子青抬眼注視著衛青,道:“我姓秦,單名原字,劍法乃是家傳。與將軍……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並不曾存心接近。”

聽到“身不由己”四字,霍去病禁不住低首澀然苦笑,無人能比他更明白此四字之中所蘊含的過往波折。

見子青神情從容、不卑不亢,絕非尋常人家的孩子,衛青又問道:“你父親是誰?”

“家父秦鼎。”

“現在何方?”

“家父已故去多年。”子青平靜道,“大將軍究竟想問什麽,直說便是,不必兜圈子。”

衛青緊盯著她:“今日你在殿前所舞劍法,我多年之前就曾見過。”

“那不過是尋常劍法,舅父曾見過也不稀奇。”霍去病插口道。

“你錯了!那絕不是尋常劍法,那是隻有墨家中人才會使的墨家劍。墨家門規森嚴,若非墨家中人,絕對不可能習得此劍法。”衛青嚴厲地看著子青,“你是墨者?”

之前並未料到衛青竟然會識得墨家劍,若承認隻怕是會累及霍去病,子青定定立在當地,一言不發地看著衛青。

“不說話,那麽就是默認了?”衛青道。

子青深吸口氣,點頭道:“是,但此事霍將軍並不知情……”

“不,我知道。”霍去病打斷她的話,一把將她攬過來,摟在身側,朝衛青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墨家後人,她從來不曾瞞過我。”

“你……”衛青搖頭責備道,“墨者以武犯忌,陛下對他們多有忌憚。你將她留在府中,難道沒有想過自己的前程嗎?”

霍去病沉默片刻,然後緩緩道:“其實我也想弄明白,前程功名,是不是一定要用森森白骨殷殷鮮血來換。我為將這幾年,看過太多生生死死,漢軍的,匈奴人的……我累了,舅父!”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衛青頓時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才道:“莫非,你是受了她的影響?”

“舅父,陛下的雄心大誌你不會猜不出來。”出於對劉徹的尊重,霍去病總算沒用“野心勃勃”四字,“眼下匈奴已不足為懼,他尚且命桑弘羊籌措錢兩糧草,一心想盡快與匈奴決戰。等到匈奴無慮,通往西域的通道再無阻礙,就是陛下對西域用兵之時。”

衛青聞言無語,去病所言之事,他何嚐會想不到,隻是陛下的性情……隻怕根本無人勸得住。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衛青也知去病對這女子用情已深,道,“陛下何等聖明,終究會知道她的來曆?你最好得趕快將她送走,免得他日招致禍端,這是為了她好。”

“我明白,隻是我娘那邊……”

“放心吧,你娘膽子小,我怎麽會去嚇她。”

霍去病聽舅父口氣已鬆,又知道衛青絕不會將此事再告訴娘親,心下稍寬。

衛青行至堂前,抬眼看著彎月,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待去病相送,徑直走了。

“是我給你惹了禍了。”

子青望著夜色之中衛青的背影,悵然歎道。

霍去病替她攏了攏披風,然後將她的頭攬到自己肩上,柔聲道:“這算什麽禍?聖上看不順的東西多了,樣樣都忌諱的話,活著可不痛快。”

子青靜靜地靠著他,半晌才輕聲問道:“我是不是很不好?做錯了許多事?”

“不是,是我不好,讓你受這些委屈。”霍去病尋到她隱在袖中的手,握入手中,下定決心般道,“隻是舅父最後那句話說的對,為了你好,還是得送你走。再過兩日,我就送你走,你在隴西安心等著我。”

“嗯。”

“就不問問等多久?”

“多久我都等著。”

子青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