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衛青連著幾日尋不見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麽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擔心。他性情穩重,將那夜家宴之事在腦中反複思量,終還是不放心,覺得去病隻怕對自己還是有所隱瞞,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將衛伉叫來問清楚。

這日正巧平陽公主進宮陪著李美人六博玩耍,衛青命家人將衛伉喚來,父子倆在梅園石庭中烹茶閑聊。

因深知衛伉頗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與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問,他多半為了維護霍去病而刻意隱瞞。故而,衛青先泛泛地與他聊些瑣碎家事,然後才貌似不經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著,那姑娘的劍法可真是不錯。”衛青用竹勺將茶湯舀出,並不看衛伉,“連去病自己都說,一點都不比他差。”

衛伉楞了下,問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說了。”

衛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瀾不驚道:“這種事,他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衛伉果真中計,想當然的以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搖頭歎道:“就是啊,若她在軍中隻是個無名小卒,估摸著認識的人還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將,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持竹勺的手停滯住,衛青先讓自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才抬眼看向衛伉:“你說得是斬折蘭王的司律中郎將?”

“是啊,爹爹您說,誰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衛伉直至說完這話,看見衛青神情有異,這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小心翼翼問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嗎?……您這是在誆我呢?”

“我不誆你,你能說嗎?”衛青沒好氣地瞪他。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事,那日在建章宮中,我也嚇了一跳,差點就說漏嘴了。”

衛青看著他,再想到霍去病,長歎口氣,這些孩子全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還有別人知道此事麽?”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問表兄。”衛伉端起茶湯,吹了吹,雙目透過嫋嫋上升的熱氣偷瞄爹爹的神情,試著岔開話題,“爹爹,您說,她一個女兒家怎得那麽厲害,聽說斬折蘭王的時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換的呀!還有她在建章宮中舞的那套劍法,好像與尋常劍法也不太一樣,我以前都沒見過。”

“那是墨家劍,連我也隻見過一次,怨不得你。”衛青歎道。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衛伉吃了一驚,喃喃自語道,“……難怪了……對了,爹爹,在軍中時,我老見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塊兒?”

“西域人?”

“嗯,那西域人是懂漢話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別人說話。”

西域人,衛青眉頭緊鎖,無奈也想不出個眉目來,隻能等去病回來之後再仔細盤問他。

“記著,這事,跟誰也不許說?不管誰問,都得裝不知道,懂嗎?”他叮囑衛伉。

衛伉哼哼道:“爹爹,你以為別人都像您似的,就會誆自己兒子。”

“誆你,你也不能說,就當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被您這麽一折騰,我算是長記性了!”

衛青無奈地搖頭歎氣。

兩日之後,霍去病一路風塵仆仆趕回府中,便聽家人回稟,衛大將軍差人來問過幾遭,請他回府後即立來報。

聽是舅父想見自己,以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顧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齊冠往衛府去。偏偏到了衛府中,衛青正巧不在,而平陽公主跟著劉徹往甘泉宮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他隻得在內堂等著。

吃了些果點之後,霍去病倦意上湧,原隻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卻是愈發濃重,一波一波讓人抵擋不住,最後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過去。家人們見狀,暗自好笑,無人敢去驚擾他。

直至衛青回來,沒等他進內堂,便聽到家人回稟此事。待站在內堂外,瞧見裏頭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輕聲吩咐家人取毛毯來,親自輕手輕腳地替去病蓋上。

感覺到毯子的厚實,霍去病翻了個身,攏緊毛毯,仍舊接著睡。

看得出這孩子是累壞了,要不然不會睡得這麽沉,衛青無奈地笑了笑,自取過一冊書簡,在旁靜靜地看著。

直至天色漸暗,霍去病方才轉醒,半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見近處一燈如豆,衛青正在燈下看書簡……眼前這幕,似乎又讓他回到孩提的時候。

“舅父,您何時回來的?我怎麽睡著了?”他坐起身來,扶了下睡歪的冠。

衛青望了他一眼,歎道:“正想問你呢?這次又野到哪裏去了,把自己累成這樣?”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臉。

“送哪兒去了?”

“您就莫問了,反正是處穩妥的地方。”

衛青盯了他一眼:“不會是又讓她女扮男裝,混入軍中吧!”

霍去病聞言一怔,原本殘留的困頓睡意頓時煙消雲散,疑惑衛青怎得會知道此事,隻是轉念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定是衛伉那小子說漏了嘴,再不會有旁人。

“舅父……她當初那麽做,真是有苦衷的。”他隻得將子青為何從軍的緣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給衛青聽,

聽罷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說都是真的,衛青倒是對子青愈發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兒家,卻傳承著墨家任俠,絲毫不遜色前人。

霍去病末尾還沒忘記補上一句:“您可莫告訴我娘啊。”

衛青聽出他這話的弦外之音來,問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麽,還在擔心你娘不喜歡她?”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膽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這事,思前想後,必定會後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訓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對了,我聽衛伉說,她身邊還一名西域人,怎麽回事?”

聞言,霍去病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衛伉,這楞小子可真沒用,怎得什麽都招了。可他麵上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狀,笑道:“那西域人是我們過大漠時遇上的馬賊,被我們俘了,身手不錯。說來也怪,他就和青兒投緣,常跟她呆一塊。”

“西域哪裏人,可盤問清楚了?”

“……樓蘭人。”

衛青皺了皺眉頭,在這些異族人身上,他是吃過苦頭的:“對這些異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說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嗯,我知道,所以沒留他在軍中,還是讓他走了。”

“走了?就這麽放了。”

霍去病點頭,想起那日在邊塞亭隧,阿曼一行人遠去的身影,懷中哽咽難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長歎口氣。

衛青聽他歎氣,似有無窮悵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親自送她去,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有什麽用!”霍去病雙目瞧著遠處,語氣中淡淡的悵然顯而易見。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為情所苦的一日,衛青歎了口氣,潑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經將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則隻會給自己徒增煩惱,何必呢。”

霍去病長歎口氣,應了一聲,然後問道:“您特意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這事吧?”

“你還有沒有惹別的禍?”衛青問

“眼下倒還沒有,將來可說不準。”霍去病聳肩,“聽說隻要家有賢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穩了,我又沒有您這麽好的福氣!”

“又耍貧嘴……”

兩人正說著,衛伉滿頭大汗地進內堂來,瞧父親與表兄都在,喜氣洋洋地朝他們施禮,然後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頭鹿,你莫走,留下來我烤鹿肉給你們吃。”

霍去病隻麵無表情地看著衛伉,也不吭聲。

衛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親,片刻之後如夢初醒,轉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說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誆我。”

衛青輕咳兩聲,長身而起,不理會兩個小輩之間的糾紛:“我去更衣。”

“爹……”衛伉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去病愛吃鹿頸上那塊肉,你好自為之吧。”衛青低聲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會當真惱衛伉,緩步踱出堂去。

直等到衛青身影消失,確定不會聽見他們說話,衛伉才陪著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饒了我這遭,我保證下回不管我爹怎麽誆我,打死我也不說!就爛在肚子裏。”

霍去病站起身來,斜眼睇他,仍是不說話。

“我認罰,認罰……”衛伉忙道。

“怎麽罰?”霍去病反問他。

“哥你定,你怎麽罰,我都認。”衛伉一臉誠懇。

見狀,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那鹿肉怎麽辦,你不吃了?可新鮮呢。”

見衛伉正在興頭上,不忍拂他好意,霍去病隻得道:“你讓人割一塊下來,我帶回去便是。”

見表兄不肯留下來,衛伉雖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強,遂忙命人去割塊鹿肉,指明定要割鹿頸上一塊。

霍去病又去向衛青告辭。

衛青想著去病與那姑娘分開心裏正不好受,這孩子雖不明說,語氣神態間卻有掩不住的倦怠,拿他沒法子,隻得道:“你若不想吃飯那就回去吧。”

霍去病起身,朝舅父正經八百地施了一禮:“去病告辭。”

“去吧去吧。”

衛青揮手趕他。

回到府中,霍去病聽家人回稟,方知娘親已來了許久,忙要快步往內堂趕去,卻又聽家人回稟娘親不在內堂,當下正在後頭他的房中。

“娘……”

他拉開門,瞧見衛少兒正在替他拾掇冬日裏的衣袍。

“回來了。”衛少兒抬首望了他一眼,複低下頭整理手中的皮袍,“從你舅父那裏回來,可是又挨了訓斥?這幾日也不知道你又野到哪裏去了,把你舅父急得一天遣人來問三遭。”

霍去病笑了笑,在母親身邊半跪下來:“娘,你還未用飯吧?我也餓了,咱們一塊吃。”

“怎得,沒在你舅父家用飯?”

“沒有,因茶果吃多了,也不覺得餓。現下回來之後方才覺得有些餓,衛伉今日打了頭鹿,正是新鮮,我帶了塊鹿肉回來,方才已命庖廚去炙肉。”

衛少兒看著兒子,因連日奔波,他眼眶下一圈青黑顯而易見,歎道:“對了,那姑娘呢?我聽說已經不在你府裏了?”

“嗯……是啊。”

“是你把她送走的?”

霍去病點了下頭。

“為何要送走?”

真實原因霍去病自然是不能說,隻得道:“娘您不是不喜歡她麽?她自己也想回鄉看看,我便送了她走。”

衛少兒細細端詳他神色,歎道:“還是舍不得?其實……這些天我想著,你姨母說得也對,她雖然笨笨的,但笨人有笨人的好處,用不著成日與她費心思,別的我也不計較了。她身份低,不能為正妻,收作侍妾也是可以的,要緊的是,多生幾個孩子。”

“娘,您隻想著抱孫子,誰生的都不在意了?”霍去病笑著挪揄她。

“胡說!”衛少兒沒好氣道,“我還不是看你喜歡麽,這天底下,哪有父母拗得過孩子的。”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霍去病笑了笑,“眼看冬至將至,我已命人去定製一件上好的白狐皮袍……”

他還沒說完,就被衛少兒打斷道:“趕緊去退了,白狐皮,我聽著都覺得紮眼,若是穿出去,還不得讓人指指點點,說驃騎將軍的娘親在招搖過市。”

霍去病笑道:“看您說的,這大街上穿狐皮又不是就您一個人。”

“行了,娘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少往我這裏送這些貴重的東西,免得讓人在咱們母子背後嚼舌頭。”衛少兒望著他,認真道,“你如今位高權重,又得陛下的寵愛,背地裏不知有多少人在嫉恨,行事便該愈發收斂,莫要張狂才是。娘隻要你好好的,別的都用不著。”

知道娘親一直都在替自己著想,暗中也不知替自己推了多少次陳家想攀附升職的要求,寧可為難,也不願給自己招惹事端,霍去病心下感動,口中仍道:“娘,我定金都已經下了,你若不要,那錢兩可就打了水漂。”

衛少兒無奈地看著他,想了想道:“那你就替我換一件灰鼠的,一樣暖和和的,也不至於太紮眼。”

“成,就是委屈我娘的花容月貌。”霍去病笑道。

衛少兒笑戳了下兒子的額頭。

外間家人回稟飯食已備下,霍去病命他們將食案端進來,與母親一同用飯。

隴西郡,定川鎮。

子青每日裏幫忙家事,又或在醫館裏頭替易燁打打下手,碾藥,磨粉等等事情,本就是她做慣了的事,也並不覺得累。她腿上的傷也漸漸好轉,已無大礙。

銀杏樹的葉子落盡之前,易燁爹娘總算是到了,諸人相見歡喜不提,隻是二老年事已高,長途顛簸,又是初到隴西郡水土不服,兩人都病了一場。幸而自家便是醫館,用藥方便,易燁孝順自不用說,徐蒂與子青二人又伺候得周全,漸漸地也就好了。

如此一晃,距離子青來定川鎮已是兩月有餘,也入了冬。徐蒂取出兩個金餅,給家中添了厚厚的被褥,又給諸人做了嶄新的冬衣,獨獨自己隻將舊衣重新絮過。易燁瞧不過眼,讓她自己也置辦一身,徐蒂說成親時易燁已替她量過兩襲新衣,推說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