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這是隴西郡今年入春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鋪天蓋地,如瓢潑盆傾,丈外便看不清人影,

子青筆直地站在雨中,雨水沿著武弁瘋狂地傾瀉而下,鐵甲、襦衣,再到裏麵的內衫,無一不是濕透。身旁是焦躁不安的馬兒在刨著蹄子。每一次雷聲自頭頂滾過,她就得加倍用勁地拽緊韁繩,以防受驚的馬兒脫韁而去。

不光是她,此時此刻整個振武營的士卒們都在這暴雨之中咬緊牙關硬站著。因為蒙唐就在他們麵前,跟他們一色一樣地淋著雨。

他不動,振武營中絕無一人敢動。

這是他們與虎威營一同操練的第一日,當全體在霍將軍所指定的地點集結完畢之後,天幸或不幸,碰上了這場暴雨。

傳令兵飛馬而至,帶來將令:原地待命。

在下一個命令到來之前,他們隻能在雨中直挺挺地站著,任憑雨疾如箭,徑自巋然不動。

一道滾雷,馬兒差點脫韁,幸得子青趙鍾汶齊齊援手方才攔住,易燁狠狠咬牙把韁繩在手臂上纏了三、四道。徐大鐵高大的身軀擋在締素身前,替他遮去部分雨水,兩手分別牽住他和締素的兩匹馬,鐵樁子般地牢靠。締素年紀尚幼,耐心有限,雖不敢動,但欲張口抱怨,豈不料被雨水灌了滿口,隻得悻悻閉了嘴。

一個時辰過去。

兩個時辰過去。

雨勢終於慢慢轉小,而眾人所期盼的傳令兵,卻始終未見身影。

饒得是蒙唐,在如此暴雨中立了這般久,腿也微不可見地有些打晃。他略挺了挺早已僵直的背脊,麵無表情地看著千多名士卒……

士卒們表情各異,大多是疲憊麻木的,也有呆滯的,茫然的,憤怒的,可隊列總算還算整齊,鐵戟、鐵铩、鐵戈齊刷刷地朝天而指,未有東倒西歪。沒有一個人倒下,也沒有一匹馬脫韁。

暴雨初歇,轉為細細蒙蒙的雨絲,馬匹們搖頭抖鬃地甩去身上雨水,看上去它們比起它們的主人要更幹爽愜意得多。天際烏雲裂開條口子,陽光便從那處直灑下來,落在遠處草地上,草尖上光芒閃耀。

遠處馬蹄聲起,姍姍來遲的傳令兵總算還是來了。

不管是對眼前一千多名淋成落湯雞的士卒,還是對麵色不善的蒙唐,傳令兵皆是一臉的視若無睹,傳將令:“將軍有令,五裏坡東,飯已備下,請蒙校尉帶兵過去。”

五裏坡是虎威營素日操練之地,距離振武營卻頗有段路,眾士卒渾身濕透,都想著快些回營烘烤,此刻聽說吃頓飯還得跑那麽遠,心下皆有些不滿。

“諾。”

蒙唐麵色不變的應了,振臂一揮:“上馬!”

身子全浸著水,加上皮甲,快有平常的兩倍重,加上站得四肢僵硬,易燁試著跨了兩下,差點掉下來,幸而子青在旁用肩膀一頂,才順利騎上馬背。徐大鐵則結結實實摔了一跤,趙鍾汶伸手拉了他一把,才騎上馬。

締素倒還算輕巧,自己就上了馬,拽了拽韁繩,皺眉道:“把咱們幹晾了兩個多時辰,他們那邊倒吃上了,這算怎麽回事!”

“你閉上嘴,少說話。”

趙鍾汶疲倦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惹事。

締素本還想說話,待要出口之時,卻打了個冷戰,又接連打了幾個大噴嚏,便把原要說的話給忘了。

子青聽見身遭噴嚏聲此起彼伏,暗暗憂心,這場雨淋下來,又不能及時換幹衣喝薑湯驅寒,隻怕有不少人都要受涼。

一路朝著五裏坡馳去,將到虎威營的地界,蒙唐的頭卻愈發高昂起來。底下眾士卒此時也無需命令,縱然武弁還在不停地滲著水,卻個個昂首挺胸,一掃方才的倦怠之相。蒙唐間或著回頭看了一眼,鐵塑的唇角下冰凍著笑意,什麽都未再說。

五裏坡將近,遠遠便聽見那邊傳來的歡騰笑鬧,一大群人圍著,叫好喝彩之聲,驚叫遺憾之聲,夾雜著牛雜湯的香味。

光是聞著那個味,眾人神態雖不變,但腳下就不由地暗暗催動馬匹再快些。

再近些,便可看見那群人所圍之處竟是個鞠城,上百士卒圍成鞠牆,城中有十幾人僅著絳紅襦衣,飛腿騰挪,追趕跳躍,玩得正在興頭上。蒙唐領近千名士卒自鞠城旁過,馬蹄如雷,場中人完全熟視無睹。場邊觀戰的閑人,回頭看見他們,也不過對他們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指點譏笑幾句,便複轉回頭看蹴鞠。

“那個是霍將軍!”易燁低低驚道。

趙鍾汶締素聞言望去,鞠城中果然一人,衣著雖與眾人無異,但五官俊秀非常,身形修長,蹴鞠就在他足下盤帶,虎虎生風,正是霍去病無疑。因剛下過大雨,草叢中尚有積水,腳步飛縱激起水花無數,光影閃爍間,襯得他愈發眉目清雋。

“聽說霍將軍甚喜蹴鞠,京城裏是出了名的,沒想到他在軍中也……”趙鍾汶沒再往下說。

此時正好有蹴鞠被踢入門中,猛然間爆發出聲浪極高的喝彩,如驚雷貫耳,子青微微皺眉,往鞠城內淡淡瞥了一眼,依舊策韁而行。

“不是牛雜湯麽?怎麽是這個?”締素盯著碗中粘稠焦黃之物,不可置信問道,“還有,這個是什麽東西,什麽味道?”

見締素長得如豆芽菜一般,負責舀羹的庖廚顯然沒把他放在眼中,道:“廢什麽話,有的吃就吃。”

旁邊士卒也紛紛惱道:“那邊不是有牛雜湯麽,怎麽給我們吃這個!”

“牛雜湯是你們吃的麽,那是留著給將軍蹴鞠之後下湯餅用的。”庖廚沒好氣道。

“……”

締素縱然滿肚子怨氣,也沒法說什麽,隻得端著自己的那碗焦豆糊走開,找到趙鍾汶等人,低低抱怨道:“什麽東西,一股子怪味,怎麽吃啊!”

“看上去好像是燒糊了的豆子而已,能吃。”趙鍾汶安慰他道,用木柶在盤中攪了攪,試著找出焦黃之物的原貌來,忍不住惋惜道,“真是可惜了了,好好的豆子就如此糟蹋。”

徐大鐵端著盤走過來,才蹲下就扒拉了一口,緊接著忙不迭地吐了出來,皺著臉道:“……苦的,難吃。”

“好像還加了生薑。”

易燁皺眉盯著盤中物,焦味直衝鼻端,不用吃也能大概知道其味之差。他身旁子青垂著頭一口一口地如常吃著,隻比尋常慢了些,盤中已吃下一小半下去。

“青兒,你還真吃得下啊?”看著她往下咽,易燁都覺得難受。

子青點頭道:“就是焦了點,能吃。”

趙鍾汶給自己塞了一大口,粗粗嚼了嚼,就趕著咽下去,硬撐著笑道:“就是,能吃能吃,都快吃……”話未說完,忽得湧上一陣反胃,趕忙捂上嘴。

看他如此模樣,締素和徐大鐵更是一口也吃不下。

“是給人吃的嗎!”

“他娘的,這玩意連狗都不會碰……”

“在要在我們鄉裏,哪個婆娘敢把飯煮成這樣,休了都沒人再娶。”

周遭“嗡嗡嗡”一片低低的抱怨之聲,不時有人同徐大鐵一樣,才嚐了一口便呸呸呸地往外吐。不遠處,鞠城那邊的歡騰笑鬧傳過來,此時聽見,頓覺分外刺耳。礙於蒙唐,眾人雖不敢大聲咒罵,但抱怨聲卻是越來越大,指桑罵槐也有的。

白白在雨中等了兩個時辰,渾身上下濕透,吃飯居然是吃這等燒焦之物,眾士卒正自心中忿忿,便看見蒙唐麵無表情地端了盤焦豆糊走過來,立時噤若寒蟬。

蒙唐停住,無視旁邊火長忙不迭讓出的樹墩子,他顯然沒打算坐下來。拿木柶勺了口豆糊,連眉頭未皺上一皺,就往口中送去。他三口兩口把自己盤中的焦豆糊吃了個幹淨,然後冷冷看著士卒們,幹脆利落道:“盤中羹飯,須得吃淨,違令者,斬!”

……

眾人遲疑了片刻,才返回神來,參差不齊答道:“諾。”

蒙唐大步流星地走了。

締素盯著他背影半晌,低聲狐疑道:“你說,他是不是趕著找個地方好吐了去?”

“快吃吧!話多有什麽用。”趙鍾汶連塞了兩口,強忍著反胃的惡心之感,又去催促徐大鐵,“鐵子,快吃!當藥吃!”

“太苦了,俺不想吃。”徐大鐵嫌惡地看著木盤,偏偏他的那盤還特別多。

趙鍾汶沉下臉來,喝道:“沒聽見麽,違令者斬!快吃!”

締素艱難吞了一口下,拍著徐大鐵道:“鐵子,吃!為了一盤豆糊送了命可不劃算……等以後咱們也出人頭地,我請你吃烤全羊!”

徐大鐵見締素也開始吃,隻得委屈著也開始吃起來。

這焦豆糊,苦且不說,又加了薑塊在裏麵,辣得怪異,又稠又澀,就是一橫心閉著眼往下吞都很難吞下去。易燁吃得無比艱難,梗著脖子吞下去大半盤,還剩下一些,他幾番舉起木柶,一聞那味,惡心地幾乎把剛吃下去都吐出來。

用木柶最後把盤子刮幹淨,子青吃下最後一口。易燁無比羨慕地看著她幹幹淨淨的木盤,奇道:“你不覺得惡心?”

子青老實道:“是有點惡心,不過終歸能吃。”

“我實在是吃不下……”易燁盯著木盤,哀歎道,“再吃下去,我就得全都吐出來。”

子青看了他一眼,伸手拿過他的木盤:“哥,我替你吃。”

“你還吃得下?!”

“嗯。”

子青複拿起木柶,把易燁盤中的焦豆糊也吃完。待她吃完,抬起頭來,看見締素端著木盤,一臉懇求地望著她:

“你要吃得下,就把我這盤也吃了吧?我寧可去持戟十圈,也不想吃這玩意兒。”

子青苦笑一下,忍住胃中不適,接過締素的木盤……

旁邊徐大鐵也遞了過來,憨憨道:“還有俺的。”

“他就算不惡心,也會撐死的。鐵子,我替你吃!”趙鍾汶沒好氣地攔下徐大鐵那盤,惱道,“連蒙校尉都吃得下去,你們倒吃不下了。”

締素不服道:“老大,我們哪能跟蒙校尉比。他是什麽人,鐵打的漢子鐵打的心,瞧他方才那模樣,你就是給他一盤生鐵,他也能給你嚼嚼吞下去。”

滿嘴都是糊焦味,加上也說不過他,趙鍾汶懶得再說話,瞪了他一眼,沒奈何地埋頭吃自己和徐大鐵的那兩盤豆糊。

他們剛吃完,隻聽見鞠城那邊傳來一聲響亮的銅鐃聲,繼而又是一陣喧鬧嘈雜的歡呼聲。子青用袖子抹了下嘴,木盤遞還締素,抬頭望去,看見蹴鞠結束,原本圍作鞠牆的士卒們都已散開,笑笑鬧鬧地談論著什麽,往這邊行來。

庖廚那邊也開始忙碌,牛雜湯的香味忽得分外濃鬱起來,向四周逸散開,很快蓋過豆糊的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