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四年,夏末。

驃騎將軍霍去病收到聖命,要他率五萬精騎自定襄出擊匈奴;而大將軍衛青率前將軍李廣、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趙食其、中將軍公孫敖、後將軍曹襄,統率騎兵五萬出代郡。

“我也去!”

“不行?”

“為何不行?我是司律中郎將,為何不能隨大軍出征?”

“我是將軍,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這是……徇私!”

“別忘了,你能待這裏,也是因為徇私。”

“你……”子青氣呼呼地盯著他。

霍去病低著頭,繼續看自己麵前的沙盤,渾然沒把她當回事兒。

明日他就要率大軍前往定襄,子青卻直到現在也沒有收到軍令,急急忙忙來找他,才知道將軍根本就沒打算讓她去。

在他旁邊跪坐下來,子青盡可能勾著頭,想看清楚他的神情。

“你不讓我出征,那你何必讓我來營中?”

他側頭,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來這裏,天天都能見著我,不好麽?”

“好是好,可是出征時候就撇下我,這就不好。”

“你的舊傷……”

他話才說一半,就被子青迫不及待地打斷,“早就好了呀,去年冬天的時候一次都沒有複發過。”

“丫頭,”霍去病輕歎口氣,轉過身子看向她,“我不願你隨我出征,是不願意你有任何損傷,難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可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不願一個人被留下來。”她也望著他,“在一塊兒不好麽?再說,我的身手在軍中也算上佳,你棄之不用,如何服眾。”

他無奈看著她,驟然疾伸出手去揪她的耳垂,被她反應甚快地側頭躲過。

“若今日被留下來的人是你,你好受麽?”她已經是在瞪他了。

霍去病又歎了口氣。

“你答應了!”子青把他的歎氣當成默許,展顏一笑道:“我想過了,我手底下沒兵,你讓我去建威營吧。”

“你想去李敢那裏,為何?”他詫異道。

“他知道我的身份,我行事也方便些。”

霍去病剛出定襄,前鋒哨探便捉拿到匈奴騎哨,得知匈奴主力已經東移。劉徹收此戰報之後,緊急調整部署,為了讓霍去病可以和匈奴主力決戰,霍去病所部東調改由代郡出塞,便於尋殲匈奴單於主力,衛青所部改由定襄出發,北上進擊左賢王。

雖隻是夏初,但在無遮無攔的草原之上,辣的日頭曬下來,子青還是覺得頭有點兒發昏,自馬鞍袋中取了水囊出來喝。長途奔襲這些天來,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子已不如以前,時不時便倦乏而沉重,思量著大概是因之前受過幾次重傷的緣故,故而隻是不動聲色,旁人亦察覺不出來。

李敢自後頭趕上來,停在她旁邊,手搭了個涼棚,皺眉眯眼眺望遠方。

將水咽下去,舉袖抹抹嘴,子青喘著氣問他道:“還是沒發現單於主力的蹤跡麽?”

李敢搖搖頭,“探路的哨騎剛回來,從沿途丟棄的東西和找到的痕跡來看,匈奴人兵分兩路,一路倉皇西去,丟棄了不少物件;還有一路北上,有車輪和馬蹄印,究竟哪一路是單於主力尚不能確定。”

子青回首,看見霍去病正在不遠處半跪在地上查看羊皮地圖,他的眉頭惡狠狠地皺著,顯然對目前的狀況不甚滿意。

匈奴人顯然是在給漢軍設置假象,以路上所棄的物件來看,他們是想引著漢軍往西去。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西去的這路匈奴人故意給漢軍製造倉皇的假象,為的是設伏引漢軍上鉤;第二種為了掩護北上的那路,所以西去的這路才故意如此招搖。

“我想……”

李敢剛說出口,便聽見子青的聲音。

“投石問路!”

話音剛落,兩人相視一笑,心中所想皆是一樣,先率一支騎兵佯作漢軍主力追趕西去匈奴人,正所謂投石問路。

在短暫的思量之後,霍去病已有了考量,眼下西去這路匈奴人最為可疑,他並不認為他們是主力,所以隻想派一個營去追,大軍還是繼續北上。

有趙信的事情做前車之鑒,他自然不會用複陸支與伊即靬,最好的人選是李敢。李敢所率的建威營以騎射為主,最為合適,加上李敢為人沉穩,是個將才,即使遇見突發狀況,也能夠應變。

可是,子青也在李敢營中,明知道不應該,但霍去病還是躊躇了起來。

正在這時候,李敢與子青前來請命。

他瞪著他們,半晌沒吭聲。

“你……不許去!”終於還是私心作祟,他一口拒絕她。

“我既在建威營中,自然該一起去。”子青有點惱火,臨行前便說好的,可他終還是沒有把她當漢軍中的一員看待,“你答應的事情,不能不算數!”

霍去病被她一噎,轉開身子。

趙破奴輕咳一聲,先把旁邊的無關人等攆開,免得子青把將軍惹火之後,再搭上一幫子無辜被牽連的。

瞧除了李敢之外,左右已無人,子青放柔語氣,“你讓我去吧……我不死!”

霍去病盯著她。

“真的,我不死!”

“戰場就是個沒數的地方,這個是你能保證的嗎?”他惱她竟然將他當三歲孩童般哄著。

“好,你是將軍,就不該徇私情。”她平和道,“你這樣,讓我有何顏麵立足。”

霍去病狠咬著牙,別開臉盯著遠處,直過了半晌,才深吸口氣,轉頭望向李敢,“路上小心,不要急進!”

“諾!”李敢領命,頓了下,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她有事的。”說罷,他轉身快步離去。

“多謝將軍!”

子青朝霍去病一笑。

“丫頭,”霍去病拍了下她腦袋,壓低聲音道,“得給我全須全尾地回來!”

“諾!”子青笑道,一路小跑去追李敢。

霍去病看著她的背影,片刻後急喚趙破奴。

霍去病領著大軍向北,李敢率領建威營往西而行。李敢這一路過去,發覺沿途果真如哨探所回稟,匈奴人丟棄了好些雜物。

子青眼尖,發現草叢裏頭有樣東西反光,遂經過時自馬背上倒掛下來,拾起那物件,卻是個匈奴貴族女子所用的玳瑁梳子。

她遞給李敢瞧,李敢沉吟片刻,尋思著若不是故意為之,那麽撤退的匈奴人馬很有可能還是攜家帶口的,難怪如此倉皇。

直至月上中天,建威軍循著蹤跡而行,來到一處下坡平坦處,因是下坡,馬兒跑得比平地更歡暢,猝不及防間,奔在前頭的馬匹突然被絆倒……

“絆馬索!大家小心!”李敢高聲疾呼,同時勒住馬匹。

前頭馬背上的士卒被甩下來數十個,滾落地上,緊跟著慘叫起來。

子青定睛望去,草叢中密密麻麻撒了一片的鐵蒺藜,馬過紮馬,人過紮人。匈奴人趁著下坡馬匹刹不住腳,前設絆馬索,後設鐵蒺藜,著實替漢軍想得周到。

漢軍正在亂時,前頭黑壓壓的樹林中嗖嗖嗖開始放箭,匈奴戰鼓驟然響起,殺聲大作!

“等的就是你們!”李敢抽箭上弓,循聲而射,在黑夜中一箭射穿匈奴戰鼓,戰鼓頓時啞然。

月光明亮,匈奴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著實吃虧,尤其在馬背上更為顯眼。

羽箭刷刷擦過子青耳畔,她翻下馬背,隨即被一枚鐵蒺藜刺入靴底,鑽心地疼痛,便是她也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抬眼時見著前頭竟還有一道絆馬索,好容易衝過鐵蒺藜陣的漢軍又栽倒一批。

前頭已有十幾匹馬中箭倒地,李敢被利箭逼得隻能伏低身子躲在馬屍後,看了風向,確定是南風沒錯,在嘈雜聲中朝其他人大喊:“用火攻,把他們逼出來!”

黑壓壓的樹林,眼下不知匈奴人又設了幾道埋伏在等著他們,火攻確實是最合適的辦法。

此時霍去病率軍一路追趕,他也在擔憂著子青,隻有盡快確認北上這路匈奴人的真正麵目,他才能知道子青是否安全。

深草之中,車輪印與馬蹄印時隱時現,往北延伸著。

“回稟將軍,前方六裏處發現匈奴人!”從前頭折返回來的哨探急急來報,“有上百輛馬車,攜帶大量輜重,有老幼婦孺在其中。”

霍去病微微眯了下眼,如此說來,眼下所追的並非匈奴主力:“可看見旗號?”

“他們沒有舉明火,卑職也不敢靠得太近,故而並未看見旗號。”

沉吟片刻,霍去病下令:“不必保持隊形,全速前進!”

“諾!”

墨藍的蒼穹之下,漢軍追星逐月般在茫茫大草原上奔馳著,很快追上了北上的這路匈奴人。

短兵相接,刀戟相擊之音不絕於耳。

間或中夾雜著孩子驚恐哭泣,和女子尖叫聲。

“蒼狼來了!不想死的把兵刃都扔到地上!降者不殺!”複陸支率營中的士卒用匈奴話高聲呼喊著,此舉亦是奉了霍去病的將令。

蒼狼是匈奴人對漢廷驃騎將軍霍去病的稱呼,在他如颶風般速度和力度狂掃過漠南之後,匈奴人個個談蒼狼而色變,震懾力極高。

“蒼狼!蒼狼!……”

“蒼狼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