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春分。

子青坐在榻上,計算著臨盆的日子。現下她的肚子已經越來越大,反胃的狀況倒是好了許多,隻是身子卻是愈發懶得動。

除了上朝之外,霍去病幾乎寸步不離地盯著她,子青不得不常勸他出去走走。

這日衛少兒喜氣洋洋地過來,要接子青入宮,說是皇後娘娘衛子夫親手給孩子縫了一雙虎頭鞋,子青該進宮去謝恩才對。

霍去病聽著就皺眉頭,“她這樣子,怎麽能進宮?”

衛少兒嗔怪了兒子一眼,“你什麽不懂,她現下就該多動動,生娃的時候就能少受好些罪呢。”

“可她這樣,進宮還得施禮,規矩一套套的,不行不行。”

霍去病知道子青現在連腰都彎不下去。

子青撐起身子,剛想開口說話,肚子就猛地疼了一下,她倒吸口氣,以為又是孩子在踢,也沒大在意。誰知,緊接著又是一下疼痛,疼得她冷汗直冒。這樣一下又一下,子青突然意識到什麽了。

“將軍……”

霍去病回首,看見子青眉頭深顰地扶著肚子,頓時緊張起來,撲到她跟前急問道:“怎麽了,什麽地方不舒服?”

“你莫緊張,”子青倒先寬慰他,“我想,可能是孩子要出來了!”

“孩子要出來,孩子要出來了……”此時的霍去病已有些慌亂,著實不像個將軍,神情緊張到語無倫次,“那我得趕緊讓她們準備東西,孩子出來得穿衣服是吧?對了,還得先準備熱水沐浴……”

衛少兒瞧自家兒子到這時候已經全然亂了分寸,暗歎口氣,慶幸自己正好在這裏,忙將管事喚來,請穩婆、燒熱水等等諸樣事情有條有理地吩咐下去。然後她再喚上幾名婢女,要去扶子青。

“娘,你幹嗎?”

霍去病眼看子青疼成額頭上全是汗,不明白母親怎得還要挪動她。

“你個傻孩子,總得讓她回屋去生吧。”衛少兒白了一眼兒子。

“噢,我來我來!”

霍去病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子青打橫抱起,大步往內室的方向走去。

“很疼麽?”他邊走邊看著她顰起的眉頭。

“還好,還受得住。”

子青勉力朝他笑了笑,但笑容很快被身體內傳來的疼痛擊得粉碎。

到了內室,他盡力輕柔地將她放到**,握住她的手,舉袖替她抹去額間的冷汗。

“你快出去!“

衛少兒拽兒子,隻是拽不動。

“我得陪著她!”霍去病雙目就沒有離開過子青。

“又犯傻了,”衛少兒自是拽不動兒子,端出母親的威儀,“產房晦氣,男子不可入內,這是規矩!”

“我的女人我的娃,有何晦氣。”霍去病不動。

衛少兒拿自己兒子真是沒法子,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快出去!你在這裏幫不上忙,還礙手礙腳的,杵在這裏做什麽。”

“娘……你讓我陪著她。”

子青疼得直皺眉頭,還得騰出手來推霍去病:“你聽娘的話,我沒事……”

霍去病無法,隻得起身,被衛少兒推出門外,自是不敢走遠,就立在門口處等著。

被管事請來的穩婆急急地進房內去。

婢女端著盛滿熱水的大銅盆進來。

子青的眼睛被汗水浸濕,眼前的世界是模模糊糊的。

“再忍一會兒,”衛少兒替她擦著汗,柔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我說用勁的時候再用勁。把氣力用對了,生孩子就一點都不難。我生去病那會兒,就不懂,白費了好多氣力,最後差點就沒氣力了。”

子青點著頭,雖是初春,但她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尾躍上淺灘的魚。

“好孩子……”

衛少兒輕柔撫摸著她的額頭,她還是頭一遭見這麽能忍耐的人,生孩子那種疼痛絕非常人所能忍受,光看她緊緊摳住床沿的手就知道她有多疼,可這孩子硬是吭都不吭一聲。

穩婆訓練有素地將一塊錦帕折疊整齊,放到子青嘴邊,“夫人,咬住了,免得傷著舌頭。”

子青依言咬住。

疼痛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湧上來,間隔更短,每一次都像是要將身體撕裂開來一般。

衛少兒就坐在子青旁邊,看著穩婆的示意。

“好孩子,我數到三,你就用力啊!”

子青死死咬著錦帕,望著她點頭。

“一、二、三,用力!”

子青掙命般的使勁,仿佛看見淺灘上的那條魚用勁全身力氣,高高地蹦躂到半空,然後又重重地摔回淺灘上。

一次又一次……

門外的霍去病能聽見母親的聲音,穩婆的聲音,還有婢女的腳步聲,但在所有聲音之中他唯獨聽不見子青的聲音。

而正是因為聽不見,才讓他愈發擔心。

他幾乎能看見她咬牙硬挺的模樣,這個丫頭,他寧可她能喊出來。

初春的細雨飄著,他在濕潤的石階上坐下來,還不到半盞茶工夫,他複站起來,在廊上來回踱步。

生孩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對此完全一無所知,隻能猜測著,大概是比受傷還要嚴重的事。

子青原來受過那麽重的傷,會有影響麽?他惶惶不安地想著。

驟然之間,從裏屋傳來一個嶄新而陌生的聲音,近似嘹亮的啼哭。

他刹住腳步,遲疑地看向門內。

“恭喜將軍,賀喜將軍,喜得麟兒!”穩婆推門出來,朝她笑道。

“青兒呢!”

“母子平安,將軍不用擔心。”

穩婆話音未落,霍去病已經闖了進去。

子青疲憊而安穩地躺在**,旁邊是小小的繈褓,裏頭躺著一個同樣安穩的生命。

“將軍……”

“丫頭。”他俯身過去,摸著她汗濕的頭發,終於能夠親眼證實她平安無事,這讓他覺得分外踏實,“……我在外頭聽不見你的聲音,下回你出點聲音好不好?”

子青笑著點點頭,然後示意他看繈褓。

繈褓中有一團粉嫩粉嫩的東西,霍去病皺著眉頭細瞅他,奇道:“他怎麽皺巴巴的?”

剛說完,他就被衛少兒自身後拍了一下。

“剛出生的娃娃都是這樣。”

“都這麽醜?”霍去病狐疑地看著孩子。

子青聞言,有點黯然,“醜嗎?”

“別聽他胡說八道,”衛少兒又給兒子來了一下,“他剛出生那會兒比這還醜呢,還好意思說自己兒子。”

“不醜不醜,”霍去病瞧見子青眼圈發紅便有點慌,急忙道,“他是我見過的最端正的娃了,我的娃嘛!”

可惜他這話說得有點晚,子青的眼淚已經滲了一滴出來,他忙替她擦了,不明白她怎得一下子變得如此容易傷感。

“好孩子,不能哭啊,月子裏頭哭對眼睛可不好。”衛少兒忙道,又去罵霍去病,“你這孩子,當將軍八麵威風的,怎得連句話都不會說了。對了,你該餓了,我得去吩咐庖廚給你弄糖雞子去,對奶水好。”

衛少兒急急出去。

霍去病望著子青,搖頭笑歎道:“都說女人當了娘就不一樣了,還真是這樣……”

子青隻低首看著孩子,“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誰說的!”霍去病挨過來,頭抵著她的,一塊兒看著孩子,“我就是……還有點懵,這就算是當爹了……”

子青看著孩子,神情也有些恍惚。

三日之後,劉徹親自給孩子賜名,單名一個嬗字,寓意傳與,盼著這個孩子能夠傳承到霍去病勇冠三軍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