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上先回家,子青背著柴禾就直接與易燁趕到水井旁的空地上。村裏的人已到了大半,自麵無表情的亭長臉上揣測不出太多端倪,眾人愈發惶惶不安,彼此間交頭接耳,低低的嗡嗡聲連成一片。

易燁擠到了前麵去,子青背著柴禾多有不便,便自挑了處稍遠的偏僻地方,放下柴禾靠在牆邊,雙目望向亭長手中所拿的竹簡,不知這次是不是又要增收賦稅,心中一片茫然……

“咳、咳。”亭長清了下喉嚨。

這是亭長要說話的前兆,空地上的嗡嗡聲立刻安靜下來。

“匈奴逆天理,亂人倫,暴長虐老,以盜竊為務,行詐諸蠻夷,造謀藉兵,數為邊害,故征兵建軍,以征厥罪。”

又是要征兵!易燁二十有三,還未到征兵要求的二十五,此番尚且輪不到他,正自暗鬆口氣,卻又聽亭長道:

“征兵標準與往年不同,二十三以上,五十三以下,每戶之中尚未服過兵役者,皆應到府軍報道,服兵役兩年。”

二十三以上!五十三以下!

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過後,反應過來的村民們嘩然一片,沒有人料到朝廷竟然將征兵範圍擴大到如此之大的地步。

“人都去當兵,地誰來種!”有人在大聲嚷嚷,“難道要眼睜睜地把地都荒掉嗎!”

“我家老頭子五十一,腿腳又不好,去當兵不是要他去送死嗎!”

“我家小四還沒娶媳婦呢……這一去,如何才好……”

“咳、咳。”亭長又清了清喉嚨,可惜這次收效甚微,幾乎無人再搭理他。他隻好舉起書簡,用力揮了揮手,大聲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朝廷考慮地很周全,哪一戶中若有無法入伍的人,隻需交納二十金,便可免去兵役。”

二十金!!!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如此龐大的數目,對於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即便是傾家**產也不可能拿出二十金來。

宣讀完畢,亭長收起竹簡,跨上一頭黑驢,趕往下個村子。眾人猶在怨天怨地,易燁沉默著擠了出來,慢慢走向牆角旁的子青。兩人麵麵相覷,半晌,子青才不抱希望地開口想確認道:“先生今年是……”

“五十有二。”易燁仰頭朝天,雪粒紛紛而落,他喃喃道:“我去也就罷了,爹爹不能去,不能去。我得想法子籌錢去,籌二十金,爹爹不能去……”

子青呆呆站著,也想不出什麽法子,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轉頭望去——易夫人就癱坐著不遠處的老樹下,雪粒沾在她的鬢角眉梢上,透著蒼涼和絕望。

“夫人!”

子青快步衝過去想扶起她來,後者卻恍然不覺,目光空洞洞的,徑自動也不動。

“娘!娘!娘!……”易燁也衝過來,與子青合力把她從地上架起來,“娘,你莫擔心,我去想法子籌錢,您莫擔心……”

易夫人聽見易燁的聲音,轉回神來,抬頭望著自己的小兒子,手顫抖著撫摸著他的臉:“燁兒,磐兒已經沒了,你不能再去,你爹也不能去,不能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和爹爹都不去,娘您放心,我和爹爹都不去。”易燁連聲安慰道。

子青並不善安慰人,更不善說謊話來安慰人,聽到易燁如此說,她隻能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才能籌到錢去。

近處還有村民在議論紛紛,斷斷續續地聽入耳中。

“……如今用不了十金便能買一個人入伍……這錢交給朝廷,還不如雇一個去,還能省些錢……”

“……哪裏買去?朝廷不管這事麽?”

“朝廷隻管你交人交錢,哪裏還管這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易燁攙著易夫人慢慢往回走,心裏盤算千百樣籌錢的主意,卻是沒有一樣能讓他在短短三日內籌到至少十金。子青複回去背起柴禾,跟在他們身後,腳步沉重地走著,茫茫然地想著,若然自己是個男兒身,便可替先生應征入伍。

雪下的愈發大起來,紛紛揚揚,模糊著周圍的一切,她仿佛間又回到幼年——

爹爹粗糙的大手用力扳著她的胳膊,嚴厲而不失慈愛:“青兒,練箭要專心,腰要直,手要穩。

“這孩子當真刻苦,隻可惜是個女娃。”有人在旁歎息。

“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爹爹在笑,“不信等她到十八那年,讓她和你家三兒比劃一場。”

“哈哈,行!要是輸了可得給我家做媳婦。”

“哈哈哈,你家三兒若是輸了,你請我喝壇好酒就成。”

笑聲漸遠,直至消失無蹤,子青悵然若失,今年她已十八,而當年說話的人又在何處……

晚間,堂屋之中燭火點點。

易曦自己雖不懼兵役,但因大兒子易磐已經戰死沙場,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易燁再入伍,也想要籌錢。隻是他們商量多時,家中所有可變賣的東西都找了出來,不過才一百來株,連五金都湊不夠,仍是沒有一個解決之道。

夜已深沉,易夫人憂慮過度,傷神傷身,易曦勉強她喝了碗安神湯,讓她先行睡下。

火盆漸暗,子青輕手輕腳進來添柴,待火光複起,暖意稍濃,她才在席上坐下。

“子青方才也想到一個能籌到錢的法子,請先生應允。”

聞言,易燁眼睛一亮,喜道:“你有法子?快說!”

易曦卻知此事甚難,緩聲道:“你且說來聽聽吧。”

“子青願意自賣其身。”

話音剛落,易燁已經跳起來,怒道:“不行!絕對不行!”

“子青已經再三考慮過,城中常有用人……”子青平靜望著他道。

“不行!”易燁再次打斷她:“難道你要我們為了自己,看著你去為奴為婢!等主人家死了的時候,再看著你去給他們殉葬!”

“易二哥……”

“不行。”這次打斷她的是易曦,“此事絕對不行。”

“子青的命是先生救回來的。”子青平靜而堅持道,“先生大恩,子青此生無以為報,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生天命之年還要上沙場。”

“我救你回來,並不是要你報恩,更不是要讓你去給人為奴為婢。”易曦搖頭道,“你若這麽做,才真是辜負我救你的一片好意。”

子青垂目,片刻後沉聲道:“先生,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夫人著想。”

易曦沉默片刻,道:“我們夫妻同心,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絕不可行,你若當真去自賣其身,那些錢兩我也絕不會用半分半毫。”他因素知子青性格倔強,為免她做出先斬後奏的事來,故而把話說在了前頭。

“先生……”

子青無法可施,深敬易曦為人,俯身一拜,退出堂屋。

心中感激,易燁挪過身子,也朝易燁俯身拜下:“燁兒謝過爹爹。”

易曦扶起他來,苦笑道:“燁兒,我不想讓你去,可眼下家裏也實在籌不出錢來。”

“爹爹,是燁兒無用。”

“子青這孩子很好,我們走後,有她照顧你娘,我也放心。”易曦頓了頓,“我和你娘本來想過些日子就給你們辦婚事的,誰知……”

易燁撓頭,方知父母原是這個主意,笑道:“幸而沒有,我隻當她妹妹一般。”

易曦拍拍他肩膀,想到此去經年,妻子身畔再無親人相伴,心中也是淒然,無語凝哽。

醜時已過,子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手習慣地摸著垂在胸前的骨塤,那是娘留下來的物件,她雖不會吹,卻時時帶在身邊。

易家逢此大劫,自己究竟該怎麽做才對?

若是娘在,娘會怎麽說?

手指在骨塤的孔上緩緩撫摸著,她想,娘會說“聽你爹爹的”。

若是爹在,爹會怎麽說?

雪粒子沙沙地拍打著窗子,她想,爹爹會說“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男子做得到的事,青兒你一樣能做到。”

她翻身坐起來,自竹篋中取出平日裏自己進深山采藥時所穿的男裝,緊裹胸部再把衣袍穿戴起來,連頭發都如男子般束起。如此扮好。她又略收拾了幾件可用之物放入包袱之中,便悄聲開門穿過院子,在易燁的屋門上輕輕叩了兩聲。心事重重的易燁剛迷迷瞪瞪入睡,聞聲驚醒,披衣燃燈,開門讓她進來。

“青兒……”

他剛開口,便見子青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隻好停口,詫異地打量著她身上的裝扮。

子青輕手輕腳地掩好門,轉頭又把燈吹熄了,借著窗外微弱的雪光,直直地注視著易燁,低低地道:“易二哥,若我有法子讓先生免去兵役,你依是不依?”

易燁不語,注視她良久,乍然明白了她所謂的法子:“你想要女扮男裝,替我爹爹入伍?……絕對不可!若是被發現,那可是殺身之禍!”

“你我同時入伍,可以相互照應,我未必會被發現。”

“不可,此事不可!”怎麽聽都覺得此事過於瘋狂,易燁直搖頭。

“我原想自賣其身,可先生說他絕不用這錢兩一分一毫,我深敬先生為人,可……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子青咬了咬嘴唇,緩緩道,“先生與夫人待我不薄,我隻想要他們好好的活著。先生已是天命之年,且有病在身,他若入伍,如何受得住軍旅苦累,恐與夫人再見無期。易二哥,難道你還有別的法子?”

易燁垂下頭,說不出話來,他確是想不出別的法子。良久,他緩緩抬頭,目光痛苦而焦灼:“你可知道,若被發現,你是會被殺頭的。”

仿佛看見茫茫前路中未知的險境,瞳仁迅速收縮了一下,她仍是平靜道:“我知道,但為了先生與夫人,我想試試。”

寒夜中,易燁定定地望著她,半晌,翻身拜倒。

子青一驚,忙伸手去扶。

“救我父母,你便是我的恩人,應該受我大禮。”

子青手上使力,將他扶起,沉聲道:“此事先生斷不會答應,你我需得趁夜離去。”

易燁思量片刻,黯然點頭道:“說的對。”看了她隨身帶過來薄薄的包袱,他也動手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又借著雪光,研開墨錠,取過一根平常用於開藥方子的竹牘,留書告知爹娘。

這期間,子青隻是靜靜在旁坐著等候,並不去看他寫些什麽。

寫好,吹幹墨跡,易燁將竹牘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手指不舍地輕輕撥弄片刻,方才下決心般猛地起身。

“走吧。”

外間,寒風刺骨,雪尚在下,在院中積起薄薄的一層積雪。易燁看著爹娘所住的屋子,想到此一別不知是否還有重逢之日,心中酸楚難當,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子青已經悄然無聲地打開院門,眼角瞥見易燁磕頭,頓時薄薄水氣漫上雙目,遂別開臉不忍再看,快步出門,立在牆角處等他。

不過片刻,易燁出來,輕手輕腳地關好門,手中還拿著兩頂鬥笠。他先給子青扣上鬥笠,口中故作輕鬆笑道:“老是忘記帶鬥笠,當心落下頭痛的病來。”

聽出他聲音中強忍的哽咽之聲,子青把低著頭應了,伸手把鬥笠扶正。易燁自己帶上鬥笠,隨她頂著雪往前行去。到山坡拐角處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黑乎乎的房屋輪廓……

何日才能再回來,他們心裏都不知道。

風雪中,兩人的足跡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