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武營,三更剛過。

雨下得愈發緊,又打了幾個雷。

醫室內,易燁被雷聲驚醒,在榻上翻了個身,低低咕噥了句什麽。子青在**也被驚醒,聽著外間響成一片的雨聲。這一醒,想起白日裏與李敢擦肩而過之事,心中微瀾,隻靜靜躺著,卻再睡不著。

雨聲是如此之大,連夜間巡營士卒的腳步聲都被淹沒在其中,良久,子青倦倦地合上雙目,慢慢地複沉入睡鄉之中……

夾雜在雨聲中的某個聲音驟然闖入耳中,驚得她立時睜開雙目,更甚於聽見響雷。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當再次聽見時,立時躍起身來,伸手要去拿弓箭。

易燁被她嚇了一跳:“青兒?”

沒摸到弓箭,子青這才想起因為要換弓,舊弓已經上交,新弓須得明日才能領到。

“怎麽了?”易燁撐起身子,不明白她在做什麽。

“哥,你聽見外麵的馬蹄聲沒有?”子青壓著嗓子,摸到放短铩的地方,“我懷疑,有人趁著雨夜襲營。”

“襲營!!!”

原本尚在迷迷糊糊之中的易燁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自榻上起來,不可置信問道:“匈奴人來了?”

“不知道,你呆在屋裏別動。”

話音剛落,子青已經手持短铩,猛地拉開門衝入雨中。

易燁急喊道:“你小心……”話音未落,便聽見門外傳來馬嘶聲,心下發緊,再顧不得子青的囑咐,抄起長戟也跟著衝了出去。

一道閃電劈裂長空,煞白刺眼的電光在一瞬照亮他眼前的景象,驚得剛在雨中站穩的易燁長戟脫手,踉蹌著連退幾步,幾乎跌倒在地——傾盆暴雨中,一匹玄馬高高揚起前蹄,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頭戴麵具,青麵獠牙,仿佛自幽冥而來,甚是駭人。

“哥!快去擊鼓!”

子青擋在易燁跟前,頭也不回,雨水自短铩尖頭往下淌,寒光閃耀。

馬上的青麵人手持一柄長刀,居高而下,青銅麵具後的目光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隻冷冷看著子青,似乎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青兒!”易燁腿還是有些發軟,仍硬撐在她身旁。

“快去!”

子青已聽見又有馬蹄聲朝這邊來,心中發急,猛力推了易燁一把。

刀光閃過,青麵人虛晃一刀,逼著子青退開,催馬追向易燁。子青疾步緊追上前,飛身躍出,短铩破開雨線,直刺向黑衣人背心要害。

聽得身後動靜,青麵人側身伏在馬背上,險險避過,後肩鎧甲竟已被刺破,方覺子青棘手,遂不去管易燁,調轉了馬頭……

子青一擊不中,跌落在地,打了個滾站起,眼角瞥見易燁身影消失在雨幕之後,心下稍寬。

那人似乎並不急於出手,刀在手中輕巧地轉了兩圈,麵具後的眼睛盯著子青。

雨沒頭沒腦地狂瀉而下,他居高臨下,子青緊緊握著短铩,铩尖上滴著水……身後,馬蹄聲響,她微側了下身子,餘光瞥見來人,深吸口氣,來人仍是一個帶著赤色麵具的黑衣人。

“這個留給我,前麵跑了一個,你快去追。”

青麵人甕甕道,隔著雨聲,聲音聽起來愈發怪異。

赤麵人似點了下頭,目光略掃了一眼子青,遂叱馬要越過子青往易燁的方向追去。子青未加思量,身子一矮,厲吼出聲,力灌雙臂,揮動短铩朝馬腿橫掃過去……

馬匹前腿吃痛,嘶吼著急刹住身子,前蹄軟軟跪倒在地。

原在馬背上的赤麵人徑直被摔了出去,正待翻身站起,子青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短铩破空刺去,寒光點點,分取他身上幾處要害。

赤麵人無法,就地滾開來,沾得滿身泥濘,甚是狼狽。奇怪的是,在一旁的青麵人絲毫沒有要援手赤麵人的舉動,隻在馬背上看熱鬧,頗有些自得其樂。子青雖心下生疑,但眼前的狀況卻容不得她騰出功夫細想。

赤麵人翻滾之中已拾起方才易燁不甚掉落的長戟,單膝著地,挺身持戟擋住子青的短铩。

短铩與長戟相擊,火花在雨水中濺開,兩人虎口都是一麻。

子青不待他喘息,手腕輕抖,铩尖順著長戟一路劃下,濺出細線般的火光,若不是赤麵人反應甚快,持戟的手指差點讓她廢去,但也被她逼地一手不得不鬆開長戟。

未料到此人竟然臂力驚人,絲毫未有不便之處,力道更是不弱。他單手挺戟格開短铩,戟刃破開雨線,在身遭劃了一個完美的弧形。

被刃尖迫開在弧形之外,子青短铩斜護在胸前,連退幾步,她知眼前人不容小視,深吸口氣……

“咚!咚!咚!”

急迫的鼓聲穿透雨簾,自營中不遠處傳來,應該是易燁在擊鼓示警,子青心上悄悄地鬆口氣,手上仍不敢有半分鬆懈。旁邊的青麵人聽見鼓聲,似乎嘀咕了一句什麽,淹沒在雨聲之中。

赤麵人已挺身躍起,長戟橫掃過來,與短铩“哐當”猛撞在一起。

長戟短铩,子青自然吃了些兵器較短的虧,但短铩用起來要較長戟輕便些,故而子青變招極快。

雨下得急促,子青出招間愈來愈快,想迫得他手忙腳亂露出破綻來。

又是一道電光劈下,兩人之間迫得甚近,赤麵獠牙的青銅麵具在閃電下顯得愈發猙獰。麵具後的人盯著子青,卻是徹底凝住不動,隻定定地看著她……

終於等到這處空檔,子青未再遲疑,反手疾刺,铩尖挺進,眼看已刺入那人左胸,突得一柄長彎刀淩空出現,格開她的短铩,刀柄反撞在子青肩頭,勁道甚大,她連退開幾步。

原來是一直旁觀的青麵人終於出了手,朝赤麵人怒罵道:“你傻了,想死在這裏不成?”

赤麵人左胸處鎧甲已被劃破,裏麵的衣裳也盡碎,胸口處被短铩劃破,血滲出來,順著雨水往下淌。他卻根本連看都不看,也不去理會青麵人,隻緩緩站直身子,雙目看著子青,仿若自言自語道:“阿原……”

雨聲在耳邊轟鳴。

雷聲幾乎是壓著頭頂碾過。

赤麵人將手伸到臉上,掀開赤麵獠牙的青銅麵具,雨水落在他俊朗溫謙的臉上。

“阿原,我終於找到你了!”

往事洶湧而至……

漢,元光四年,秋。

隴西郡。

“阿原!快過來,瞧這個!”

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男孩停在捏麵人的攤前,使勁朝梳著雙髻小女孩招手。

被喚作阿原的小女孩聞聲快步跑過來,鼻尖上沁著細細密密的汗珠,眼睛發亮著盯著攤上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小麵人,小手卻緊緊地別在身後,似乎強自忍耐著,生怕自己伸手去拿。

“你喜歡哪個?咱們就買下來。”男孩很是慷慨,拍拍懷中錢袋的位置,“我身上有錢兩。”

感激他的好意,女孩朝他靦腆一笑,目光複回到小麵人,掃來掃去,最後長久地停留在一個絳紅將軍身上……

循著她的目光,男孩一伸手把絳紅將軍拿了下來,端詳笑道:“這個好,你瞧像不像我爹爹?”

“不像,”女孩搖頭,“你爹爹有胡子,這個將軍沒有胡子。”

坐在攤子後的小販聽見對話,看著男孩奇問道:“你爹爹是將軍?”他瞧這兩個孩子都穿著半舊苧麻布,與尋常百姓一樣,並不像是將門中人。

男孩語塞了下,沒答話,丟了兩個銖下來,一手拿著小麵人,另一手拉著女孩跑掉。兩人一路跑到街道清冷之處,已瞧不見那小販,男孩這才停下腳步,舒了口氣。

“李家哥哥,你爹爹便是李廣將軍,你為何不告訴他?”女孩胸膛起伏,氣息卻還穩,不解問道。

李敢搖頭道:“那可不成,若讓爹爹知道我在外頭說出他來,一頓板子是逃不掉的。……阿原,你拿好了。”他把小麵人往秦原手中遞去。

秦原卻背著手不肯接,吞吞吐吐道:“這是你的,我看看便好了,不能要。”

“怎麽不能要,我就是給你買的,我送你,不行麽?”

秦原仍是搖頭:“不行,若爹爹知道了,會罰我的。”

中間隔著個小麵人,兩個孩子麵麵相覷。李敢雖看得出阿原極喜歡這麵人,但也知她斷不肯收,隻得道:“那我替你收著,你想瞧了,便來找我,可好?”

秦原歡喜點頭:“成。”

又端詳了一會兒,李敢忍不住道:“阿原,咱們拿樹葉給這麵人添上胡子吧?像我爹爹那樣。”

秦原抿著嘴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李敢笑問道:“怎麽,你舍不得?”

秦原仍是不作聲,眼睛不舍地看著小麵人。

“行,那就不給他添胡子。”李敢看出她的心思,遂大度道,“等以後我當上將軍,大概就是這般模樣。”

秦原眼中盛著滿滿的笑意,用力點了點頭。

有一騎自街那頭馳來,看見他們倆,躍下馬笑道:“三公子,你們還在這兒隻顧著玩,李將軍回來了!”

兩個孩子聞言,皆是驚喜。

“我爹爹呢?”秦原仰著頭問。

“回來了,都回來了!三公子,夫人讓我趕緊帶你回去!”馬上的人伸手來拉他。

李敢應了,卻不伸手,道:“我和阿原一塊回去。”

“小娃娃!”那人笑了笑,倒也幹脆,躍下馬來,“你們騎馬回去,快些!莫讓夫人等。”

“多謝李大叔。”

李敢上了馬,又把秦原也拉上馬背,先往秦原家的方向去。李敢已有些懂事,心中自有些計較,這次隴西郡置水關外羌人反叛一事,爹爹已去了近三個月,此番回來想來已經順利解決。若是此番功勞上表,說不定爹爹也能封侯了。

在家門口李敢才勒住馬,秦原手腳伶俐地跳了下去,口中急喚道:“爹爹!爹爹!……”

秦鼎自門內出來,往內奔的秦原正好一頭撞進他懷裏。

“阿原!”秦鼎把秦原抱起來,拿胡子沒頭沒腦地蹭她,逗得她咯咯直笑,“又溜出去玩了,在家乖不乖?”

“秦叔!”李敢躍下馬,規規矩矩地抱拳行禮。秦鼎於他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李敢對他自是尊敬有加。

秦鼎笑著微微點下頭,目光卻有幾分複雜。

“李家哥哥都和我一處練箭,爹爹……”秦原縮著脖子直笑,抬眼又看見爹爹的頭發,伸手去拍,“爹爹,你頭發上有灰。”

她拍了幾下,都拍不掉,心中奇怪,湊近細細端詳,這才吃了一驚:“爹爹,你的頭發怎麽變白了?”

秦鼎笑了笑,沒答話,低頭望向李敢:“三公子,你快回去吧,你爹爹也回來了!”

畢竟比秦原年長,李敢已察覺到秦鼎神情有異,拱手辭道:“秦叔,我先回去。……阿原,我晚些時候再過來,給你瞧那個將軍。”

秦原摟著爹爹脖頸,朝他頷首,笑著揮揮手。

誰曾料到,這一別便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