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與李敢各自牽著馬,往營外行去。

一路上,見子青隻是沉默不語,李敢也且忍耐著,直待出了營門至人煙稀少處,才刹住腳步。

“阿原,我爹這些年一直都很懊悔,他也在找你們……”他就立在她跟前,雙目緊緊地盯著她,讓她避無可避,“當年的事,你是因此還怪著我麽?”

子青搖頭,輕聲道:“當年我雖年幼,卻也知此事與你無關。”

李敢微鬆口氣,接著問道:“秦叔……他是不是還在怪我爹爹?”他見子青不答,心下有了答案,暗然神傷,歎道:“置水關外,爹爹大錯鑄成,這麽多年他追悔莫及,已成了一塊心病。若秦叔能原諒他,便是負荊請罪,爹爹也是肯的。”

子青仍是不語,眼眶卻是微微泛紅,遂垂目低首,牽著馬繞過他往前行去。

“阿原!”李敢追上前,再無別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是因為秦叔,所以你不肯隨我走麽?可難道他不知讓你留在軍中是何等危險,萬一、萬一……”

子青任由他拽著,強按下鼻端酸意,扯開一絲微笑:“李家哥哥,你還記不記得隴西街頭咱們以前常去吃豆腐花的那家鋪子,這些年過去,也不知還在不在?”

李家哥哥——她的這聲喚一下子把李敢扯回往昔歲月中,時隔這麽多年,終於又聽見了她喚自己,禁不住心中暖意湧動,眼眶竟起了些潮意。

“你、你來隴西這麽久,就沒去看看麽?”他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自然然。

“沒有,一直在軍中,未曾出來。”

李敢笑道:“那咱們去找找,還有捏麵人的手藝劉,說不定他還在。小時候你往他攤子前一站就挪不動腳步,就是舍不得買。”

子青微微一笑,翻身上馬,柔順道:“好,咱們去找找。”

見她神情已較先前軟服許多,李敢自是大喜,況且時辰尚早,勸她也不急在這一刻,遂也上馬。兩人兩騎,往隴西城內馳騁而去。

昨夜的一場雨,將隴西街頭洗得油光水滑,街兩邊的鋪子一個挨一個,熱熱鬧鬧,望不到頭。

六年未再踏上此處,子青看著腳底下的青石板路,耳邊是嘈雜的人聲,不禁有些恍惚,仿佛隻要她飛奔起來,就能沿著這條街道回家去。

仍舊如兒時一般,李敢伸手拉住她的手,穿入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

“兩碗豆花,一碗得放雙份蜂蜜。”尋到豆花鋪子,李敢熟練地吩咐。

鋪內的花白胡子抬眼一掃,微楞了下,端詳李敢子青片刻,恍然笑起來:“這不是李家的三公子嗎?還有她,叫什麽來著?……長大了,都長大了,這都多少年了!”

李敢笑道:“多少年我們也還惦記著您家的豆花呢,您這手藝,可別拉下了。”

“哪能啊。”

花白胡子嘿嘿直笑,快手快腳地盛好兩碗豆花,果然給其中一碗勺了兩勺子蜂蜜,並把那碗端到子青跟前。

“小丫頭,還這麽淘氣,打扮跟男娃一樣。可你這麽一打扮,跟你爹爹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家裏可都好?”花白胡子摸摸了子青的頭。

“都挺好的。”子青笑了笑,雖然不甚自在,卻未躲開,依舊柔順地像六年前的小女娃。

李敢看著她,唇邊的笑意忍不住漾開,也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

兩人都吃得慢,一小口一小口,子青埋頭吃得專注,而李敢大半功夫倒都是在看著她,隻是間或才應景地抿口豆花。

“好吃麽?”他問。

子青抬頭,“嗯”了一聲,仍舊低了頭下去,過了一會便已吃得幹淨。然後她自身上掏摸出倆個銖,放到案上。

李敢笑道:“你能有幾個錢,還搶著付賬。”

“小時候,一直都是你付的錢兩,現在也該讓我付一次。”子青沒看他,目光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聲音很輕,“……總是我欠著你的,能還一點是一點吧。”

“你別這麽說,該是我家欠你的才對。”

瞧著她瘦瘦小小的身形,也不知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李敢按捺下喉間的哽咽,複打起精神,強笑道:“秦叔秦姨住那裏?我想去看看他們。”

子青將他望著,半晌將頭一低,淡淡道:“不用了。”

“你在軍中,他們可知道?”

“知道。”

子青答得很幹脆,起身謝過花白胡子,往街道走去。

李敢快步追上,與她並行,疑惑不解道:“就算秦叔……秦姨怎麽會答應呢?”

人群熙熙攘攘,子青隻顧埋頭前行,似乎渾然未曾聽見他的問話,李敢心下微怔,想拉住她,卻被她輕輕掙脫。

“秦叔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思及秦鼎墨者的身份,李敢忐忑不安,硬是攔在子青跟前。

刹住腳步,子青目光越過他,定定望著前方某處。

“……賣麵人的攤子走了。”她道。

李敢回過頭,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幼時的麵人攤子總是在大棗樹下,現下的隻有個賣水粉胭脂的貨郎站在棗樹下叫賣。

“說不定搬到別處去了,咱們再找找。”李敢道。

子青搖頭,語氣忽得有些輕鬆,微笑道:“你還當我是小娃娃麽?”

李敢瞧她模樣,笑道,“你當真是大了,再不把這些小玩意兒當回事,小時候難得能上街來玩,一來你必是要來看小麵人的……你來軍中這麽久,怎麽從來沒出來逛過?他們欺負你?”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來。”

“這是為何?”

“不想見人。”子青淡淡道,“尤其不想見到以前認得的人。”

聞言,李敢呆了呆,腳步微滯,待回過神來,目光憂傷,輕聲問道:“阿原,你連我也不想見麽?”

子青沉默不答。

李敢接著問道:“幾個月前,我到振武營,還與蒙校尉比試箭術,你可看見我了?”

子青點頭。

胸口驟然悶住,呼吸間隱著絲絲的疼痛,李敢強自按捺著,低低歎道:“你還是恨著我。”

子青平靜地搖頭道:“沒有,我知道這件事與你無關。”

“……你還恨我爹。”

她靜靜地望著他,半晌,帶著些許茫然垂下眼簾,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見你們,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們。”

李敢雙手握住她肩膀,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個人為難。讓我去見秦叔!我來向他賠罪!我去負荊請罪,隻要他肯見我,他要怎麽罰我都可以。”

子青搖頭:“他不會見你……李家哥哥,咱們兩家的事是沒法解的,以後我也不想再見你。”

“阿原,你……”李敢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現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你不能這樣……我還要好好照顧你……”

由於著急,他的聲調免不了有些高,引來旁人側目。子青瞧他臉漲紅,輕歎口氣,淡淡低道:“我不這樣又該怎樣?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原該如此的事麽?”這話說得甚是滄桑,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符,隻聽得李敢愣了楞……

子青掙脫開他的手,緩步往前踱去,語氣冷淡道:“都說李廣將軍原該封侯,當年他平定羌人叛亂,斬殺八百餘人,立下大功,可至今也未見聖上封賞。你說說,還有什麽原該如此的事麽?”

印象中的阿原打小厚道,還是頭一遭聽她用如此譏諷口吻,李敢心中刺痛,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爹爹沒有帶著我們離開,那麽接下來李廣將軍會不會將我爹賣給朝廷,來換取一個千戶侯?”

“不會,當然不會!”李敢急道,“當年我爹爹就已經後悔了!他一直都把你爹爹當兄弟一樣……”

“兄弟……”子青慘然一笑,“八百多條人命,爹爹說是他欠的,所以他撐著,強撐著……”

李敢聽出不對之處:“秦叔,他怎麽了?”

兩人已行至空曠之處,子青不欲再說下去,抬眼望著他:“李家哥哥,今日我能請你吃碗豆花,著實歡喜得很。可我已不是當年的阿原,以前的日子很好很好,卻也沒法子扯回去重新來過。咱們今日別過之後,再不必見。”話到此間,看見李敢神情,子青微別開頭,竟還淡淡笑了笑,“小時候讀莊子,不懂,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做不如相忘於江湖,挺好,也挺好的。”

“我尋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卻告訴我從今以後不必再見。”李敢定定地盯著她,“這也叫挺好的?”

“難道非要逼著我向你家尋仇麽?我不想做那種事。”

“阿原……”

子青打斷他,目光中滿是疲倦:“別再逼我了,就這樣,挺好的。”她翻身上馬,輕叱馬匹,“走吧,該回營了。”

李敢在原地呆立半晌,這才上馬追上她,盡力讓聲音顯得柔和:“好,我不逼你,你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能在軍中呆下去,這太危險!”

子青淡然道:“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李敢探身就去抓她的韁繩,一雙眼睛怒得要噴出火來,道:“別的我都可以不管,可我要你好端端的!”

喉嚨間似被異物哽住,子青暗吸口氣,轉過頭來望著他,放緩語氣:“我在軍中有事要做,待此間事了,我自然會離開。”

“什麽事?”

“沒什麽,”子青微別開臉,“不過是欠了些債。”

“欠債,多少錢兩?”李敢忙道,“……不管多少,我這裏總能給你湊出來。”

“是人情債。”

子青淡淡一笑。

人情債又如何能用錢兩還清,李敢語塞片刻,仍是不甘心道:“沒有別的法子麽?非得留在軍中?”

“嗯。”

深知子青性情與其父如出一轍,隻要是扛上肩頭的事情,便是被壓得寸步難行,也會緊咬牙關撐下去。李敢瞧著她平靜無波的側麵,知道再勸也無用,遂道:“如果出了什麽狀況,你就說是我的親戚,大概霍將軍還會賣我幾分薄麵,不管什麽事,都讓我來扛。”

子青隻淡淡一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