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在外頭侯了良久,刑醫長還未出來,李敢倒找了過來。

“阿原……”

他大概是問了好幾個人才尋了過來,剛剛才自鞠城出來,汗珠子直淌,連擦都顧不上擦一下就先到處找她。

“我還以為你回營去了。”看見她,李敢顯然鬆了口氣,笑得釋然。

“我隨刑醫長來送藥。”

子青將他的衣袍遞還給他。

此時,帳簾被掀開,刑醫長自內中出來,不甚在意地瞥了李敢,道:“……這不是李家的三兒嗎,小崽子長得倒挺快。”

李敢一愣,疑惑地打量刑醫長,半晌,恍然大悟地尊敬道:“刑扁鵲,多年未見,沒想到你已在軍中效力,別來無恙否?”

見他二人竟相識,子青也是未料到,靜靜侯在一旁。

“怎麽可能無恙,老胳膊老腿的,也撐不了幾年了。”刑醫長滿腹怨氣,“身旁連個藥童都沒有,這裏的將軍是一點都不懂尊老愛賢,。”

正說著,霍去病緩步自營帳拐角處轉出來,笑道:“老邢,你怎麽不說說你罵走了多少個人?”

“那是將軍你送來的人不中用,上回居然還有人偷喝我的藥酒,這種人在我跟前,那不是給我添堵嗎?我老頭子還能活幾年,就不能過幾天順心日子……”

看見霍去病在跟前,刑醫長沒一點收斂的意思,仍是忿忿不平。

與這老頭子相處慣了,霍去病也不惱,嘿嘿道:“所以,我看您還是一個人過得清靜,我們大家也都落個清淨。……你們認得?”他問是李敢。

李敢點頭,微笑道:“我娘生了我之後,身子一直不好,後來我爹請了刑扁鵲來給娘調養身子,他在我家足足住了有兩年。”

聞言,子青暗自顰眉回想,她倒未記得有此人,想來刑醫長也應該不認得她。

霍去病望望他們三人,思量片刻後點了點李敢與子青:“你們倆自小一塊長大的,如此說來,刑醫長也認得子青?”

“不……”

子青堪堪開口,便聽見刑醫長道:“當然認得了,她以為她改了個名字,我就認不出她來了!”

這下,子青徹底呆住了,完全說不出話來。

李敢也有些發傻,支支吾吾問道:“青兒才出世不久,您就離開我們家了……您怎麽認得出她來?”

刑醫長理所當然道:“你看她那眉毛、那眼睛、鼻子、下巴,和她爹爹長得那是一模一樣,還有這個……”他拽拽子青脖子上的細繩,所掛的骨塤露了出來,“這個還是她爹爹央著我做的呢,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這是您做的。那第一日……您就……”子青想起初入軍營時,那時未著甲,刑醫長確實看到過自己胸前所掛的骨塤。

“第一日我就認出你了。”刑醫長麵上一副他們都是傻子的表情,斜著眼看他們,“我還想讓你來當藥童,不過可惜將軍不允。”

霍去病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踱步到子青旁邊,瞧了她一眼道:“老邢你就別做夢了,這小子身手不錯,練練沒準還能更好,我且留著用呢。”

刑醫長用鼻子哼了一聲,沒做聲。

“原來以為你就是個強頭強腦的傻小子,”霍去病懶懶地把胳膊搭上子青肩膀,低首笑道,“沒想到你在軍中還有點人麵啊。”他幾乎就是俯在她耳邊說話,氣息拂到她脖頸處,暖洋洋的。

如果說之前在鞠城旁子青還會認為他是無心之舉,那麽此時她已能確定他是存了心在戲弄自己。她往旁邊退開兩步,與霍去病拉開一段距離,垂首道:“將軍說笑。”

被她如此明顯地避開,霍去病麵色一沉,露不愉之色。

李敢也看出霍去病對子青存戲弄之意,雖然不明白是為什麽,但本能地就想護住子青,朝霍去病笑道:“阿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將軍大人大量,莫與他一般見識。”

“你心疼了?”霍去病瞥過來,哼道。

李敢語塞,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刑醫長將諸人神情皆收在眼底,重重咳了一聲,連連搖頭道:“瞎胡鬧,盡是瞎胡鬧。這地方是你該來的麽?到哪裏玩不好,非得到這裏來,真是沒法子!”他瞅著子青沒好氣,見後者默然垂首,又轉向霍去病,“好歹也是個將軍,就該有點將軍的樣子,大度大度……成日就看著你們這些毛娃娃在眼皮底下瞎鬧騰,我還得少活幾年……”

聽著這老頭兒毫無尊卑的嘮叨,霍去病不怒反笑,反身摟住刑醫長的肩頭:“老頭兒,別操心了,我瞧你肯定活得比我長。”

“呸呸呸……”刑醫長急急往地上吐口水,“你個烏鴉嘴,一點忌諱都沒有,你才多大,就說這種話。”

霍去病大笑出聲,用力緊了緊刑醫長,這才鬆開。

刑醫長仍是沒好氣,瞪了眼霍去病:“我那裏還一堆事情等著呢,老夫告退。”說罷,開步便走,走了兩步,回頭朝子青道,“還杵著?等過年啊!還不跟我去拿書簡。”

“諾。”子青轉向霍去病行禮,“卑職告退。”

霍去病微微一笑,道:“去吧,振武營今日發新弓,你從老邢那出來就回營去吧。”

“諾。”

子青目光在李敢麵上停留片刻,終是什麽都未說,垂目轉身快步跟上刑醫長。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李敢才收回目光,輕輕歎了口氣,那口氣歎得情致纏綿牽腸掛肚,聽得霍去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麽舍不得,你不如幹脆來我這裏,我調你去振武營,日日都能見著他。”霍去病作誠懇狀,地給他出主意。

李敢心中一動,將這話反反複複揉搓,思量良久才道:“我爹爹必是不依,他現下年歲大了……我不能……”他緊接著又歎了口氣,那口氣歎得滿腹不舍無限惆悵,聽得霍去病雞皮疙瘩掉一地。

“走走走,接著陪我蹴鞠!”霍去病不耐看他這婆婆媽媽的模樣,推搡著他往鞠城走,“晚上高不識也過來,他烤的羊肉可不一般,起碼能讓你多喝三、四壇子酒,酒一下肚,什麽煩惱愁情就都散了。要不,我晚上再把子青叫過來陪你喝?”

“不……不用,”李敢澀然苦笑,“她從不飲酒。”

霍去病聳聳肩,李敢向來是他頗為欣賞的年輕武將,眼下看到他這般為情所困模樣,心下著實不以為然,奇道:“那小子怪是有些怪,可也還隻是個娃娃,你怎麽見了他就跟魔障了一樣,真看上他了?”

“不不不……不不……將軍千萬別誤會。”李敢猛然回頭,連說了幾個不字,才忙解釋道:“她,他……打小和我一塊,就像、就像我親弟弟一般。”

“親弟弟?!”霍去病高高挑眉。

李敢艱澀點頭:“是,阿原他還是個孩子,日後、日後……她若有做錯的地方,懇請將軍網開一麵,千萬饒她一命。”說至話末,他聲音中已有些異樣。

瞧他模樣,霍去病好笑起來,道:“聽你這話,好像你就肯定她一定會犯錯?”

實情自然是不能明說,李敢尷尬笑了笑,隻道:“畢竟她還小,犯錯也是難免的事。”

“我看你是關心則亂。”霍去病取笑他,玩鬧般踢了他一腳,“走走走,少在這裏蠍蠍螫螫的,真這麽牽腸掛肚,就到我這裏來。”

鞠城已在前方不遠,軍士們大聲呼喝,歡騰笑鬧,兩人再無多話,快步走去。

刑醫長的醫室要比子青易燁的醫室大上三、四倍,其雜亂程度也是成倍增長。到處堆滿了藥材、書簡;還有煎藥用的三足銅皿,搗藥的銅杵;榻上還躺著一個黑漆人偶,上麵用紅色線條匯出經脈……

室內能下腳的地方可謂少之又少,中間僅一條細如羊腸的空處可供行走。子青就小心翼翼地立在羊腸徑分岔口,打量四周,歎為觀止。她剛剛才想明白:初次見到刑醫長的那間醫室多半是趙破奴特地另外安排的,生怕他們這些新醫士有樣學樣。

刑醫長撅著腚埋首在書簡堆中,翻翻撿撿,把原本就雜亂無章的書簡翻得更加混亂。過了好半天,他才總算掏摸出一冊由黑灰布囊裝套的竹簡,長呼口氣:“找到了。”

拍拍布囊上所積厚厚的灰塵,他扶著腰站起來,慢慢走過來,將書簡遞給子青,道:“這是《陰陽十一脈灸經》的第一冊,你先拿回去看,木偶也抱回去,勤加練習,有什麽地方不懂再來問我便是。”

“諾。”

子青恭敬接過書簡。

因四下無人,她猶豫片刻,謹慎問道:“您,認得我爹爹?”

刑醫長順手蓬蓬拍著頭發上的灰,邊點頭道:“當然認得,還熟得很。”

“那您知道、知道我是……”

“你是個女娃娃,我當然知道。”刑醫長憶起往事,笑得很開心,“你娘難產,虧得有我在。我當時還騙你爹爹說你是男娃,你爹爹熱心地要替你把尿,一打開繈褓……哈哈哈……我現在都記得他那呆樣,哈哈哈!”

子青深施一禮,道:“多謝醫長沒有拆穿,此恩子青銘記在心。”

“我才不說呢。”刑醫長撇嘴道,“霍娃娃口氣大得很,說什麽甭管匈奴人、漢人,能打仗就行。我看,甭管男娃、女娃,能打仗就行。你雖不該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也走不了,就且混下去吧。想想將來有一日,霍娃娃突然發現你原來是個女娃娃,哈哈哈,說不定模樣和你爹爹差不多,哈哈哈……”

他徑顧自娛自樂,隻把子青聽得額角冒汗。

“還是莫有這麽一日的好。”她無奈道,再朝刑醫長深施一禮,“多謝醫長,卑職告退。”

刑醫長猶自笑得開懷,不在意地頷首揮手。

子青遂抱著木偶,揣著書冊,一路回了振武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