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麽行,舅父難得來一趟,怎麽也得住兩、三日。再說,您還沒看過我怎麽練那幫小子?”霍去病湊過去,附耳得意道,“服服帖帖的,可不比您那會兒差,真的!”

被他弄得耳朵直癢癢,衛青躲開,拿手掏了掏,皺眉道:“治軍一定要嚴,但也須情理兼顧。我聽聞你這次還造冊替受災將士尋找家人,這事倒是做得妥當。如何?是不是有人鬧事?”

“鬧,怎得不鬧,打得鼻青臉腫的還硬要回家去。”霍去病想起此事也是頭疼,“雖說已經此事已經托了大司農,可直到現下,找到的還不到冊中一半。肯北上屯田也不多,這些人,寧可在家鄉等著餓死,也不肯挪一挪。”他所能做的實在有限,而這部分有限都無法盡如人意。

看著外甥皺緊的眉頭,衛青伸手重重按了按他肩膀,有放心有欣慰:去病畢竟還是長大了,懂得體恤士卒下情,如此帶兵之道,方才能得士卒的生死相隨。

“我得走了!”衛青起身。

“這麽快?!”

“還想到鎮上去看個人。”

“誰?”

衛青略一思量,轉頭望向霍去病:“得閑的話,就換身衣袍,隨我走一趟,如何?”

“舅父開口,那裏有不得閑的道理。”

霍去病笑道,果然到屏風後卸甲更衣,換了件玄色禪衣。

兩人往帳外走時,正碰上趙破奴領著端各色吃食的軍士進來,看霍去病衣著便知要出營去,忙道:“將軍、大將軍,又出去,要不先用點,這有庖廚剛蒸好的棗泥糕,新鮮打下來的大棗子……”

“甜膩膩的,便宜你了。”

霍去病順手拽著趙破奴轉了個圈,讓他帶著軍士返回去。

兩人打馬出營,一路西行。

“舅父,到底是誰?”

終究是年輕,好奇心重,眼看已快到鎮上,霍去病按捺不住又問道。

衛青倒也不欲吊他胃口,淡淡道:“此人你也曾經見過,隻是不知你可否還記得。”

“我見過?誰?”

“四年前,我麾下曾有一人,相貌不奇,雙手卻善舞長铩,屢立戰功……”

未等衛青將話說完,霍去病已經想起來,喜道:“駢宇騫!他還曾救過舅父呢。”

“不錯,就是駢宇騫。”說起這個人名,衛青口中卻有幾分苦澀。

冠軍侯又開始打算盤,喜滋滋問道:“他也在隴西?”

“嗯,他……”衛青頓了片刻,才道,“他被匈奴人廢了一隻手,腳也瘸了,我本欲招他在府上謀個差事,可他執意不肯,寧可留個隴西郡做個平頭百姓。”

“手廢了?!”

霍去病一呆,他還是在十五、六歲遠遠見過駢宇騫一次,隻記得此人將雙铩舞得虎虎生風,勇不可當,何曾想到今日已是英雄不在。

說話間,已到了鎮上,霍去病牽馬跟在衛青後頭,拐進一條小巷。看著衛青去叩一扇老舊的木門,他靜靜而立,隱約可聽見牆內有婦人責罵孩子的叱喝之聲,微微皺了皺眉頭。

半晌,木門才打開,尚未見人,一條大黃狗齜牙咧嘴地率先撲出來,饒得是衛青,也連退數步。

見此惡犬,霍去病手腕一抖,袖中匕首已隱在手中,被衛青製止住,方才罷了。

“回來、回來……”一婦人將黃狗喚回,探頭不甚友善地打量著衛青與霍去病,“是你們敲門?”

“是。”衛青和顏悅色地有禮道,“請問駢宇騫可在家否?”

“尋他做什麽?”婦人不客氣地問道。

“故友,敘舊。”

婦人生的一雙厲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二人,倒像是他們是什麽宵小之輩。霍去病耐心有限,見這婦人對舅父如此無禮,便欲發作……

忽得裏間傳來陶碗被打破的聲響,繼而伴隨著孩童嚎啕大哭之聲,婦人再顧不得他們,掉頭就急急衝回屋裏。

“你個敗家子!敗家子!就知道糟蹋……”

孩童尚在大哭,又添上婦人打罵之聲,著實好不熱鬧。

衛青與霍去病對視一眼,霍去病已經率先跨步進了小院,衛青隻得跟在他身後。

小院東一塊西一塊地種了些當季蔬菜,大概是剛施過肥,彌漫著一股讓人不適的臭味。堂屋內,那婦人拽著孩子打,大黃狗搖著尾巴就地上的小米稀粥舔得正歡。

孩子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管鼻涕直拖下來……

“看我以後還給不給你飯吃!”婦人惡狠狠地撂下這句,這才放開孩童歇了手,轉頭看見黃狗在舔稀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飛腳踢過去。

狗,嗚咽嗚咽地躲了出來。

“你這孩子,是親生的嗎?”霍去病直皺眉頭。

婦人一轉頭,看見霍去病和衛青皆站在院中,怒道:“你們怎麽進來的?誰讓你們進來的?你們這是私闖民宅!”

“這位大嫂,我真的是來找駢宇騫,如果他不在這裏,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裏?”衛青上前有禮道,且自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蹲下身子替那孩子拭幹縱橫滿臉的鼻涕眼淚。

婦人愣了愣,道:“他還在賣貨,沒那麽快回來。”

“在哪賣,我去找他。”

衛青環顧這屋內,連像樣的家具也沒幾件,孩子身上穿的明顯是大人舊衣所改,婦人衣物也是補了又補。

“他,一般都在街頭那棵棗樹下麵。”

“多謝。”衛青自懷中掏出錦囊,內中沉甸甸的,放到桌上,溫和道:“這些請您收好。”

婦人拿過錦囊,看了一眼,便倒吸口氣,迅速放回桌上,推了回去:“這些不明不白的金錠子,我可不能收,會害死我們家老駢的。”

“請夫人放心收下,這些本來就是他存在我那裏的。”衛青微笑複推給她,“在下衛青,是他的故友。”

“衛青……”婦人怔了怔,吃驚地抬眼看他,“衛青衛大將軍?!”

衛青點頭。

從最初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婦人很快回複冷冷神情,瞥了眼門外的霍去病,也沒打算問他是誰,直不愣登地收起錦囊揣好,平板著聲音道:“既然是衛大將軍看望傷卒的撫恤金,那我就收了,多謝。”

便是“多謝”二字,她說出來並無甚誠意,衛青倒也不慍不惱,與霍去病告辭出來。

身後老舊的門被重重地關上,見到舅父還得看如此市井民婦的臉色,霍去病很是有些不忿。

“給她送錢兩倒像咱們求著她。”

衛青微微笑了笑,道:“是我求著她沒錯。”

“舅父……”

“是我虧欠他的,送這些錢兩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衛青拐出小巷,往街頭走去,“自然是該我求著她。”

霍去病快步跟上:“您何必往自己身上攬。您自己說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更別提受傷了。”

“我既是主帥,就須負全責。”衛青淡淡道。

霍去病一怔,腳步微滯,看著舅父的背影。

聽得身後腳步聲停,衛青也刹住腳步,緩緩回過身,倦意深藏在唇邊細紋之中:“去病,將帥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贏。可將帥要扛的,並不僅僅是輸贏……”

“……舅父……”

霍去病隻覺得今日的舅父與往日有些不同。

衛青澀然一笑,道:“日後,你就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