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匹驚馬是最先退到他們眼界內,緊接著便是揚烈營的人馬,展目望去,原先的千餘士卒,現下退回來的尚不足百餘人。

子青攥緊弓弣,定定地看著眼前渾身浴血的同袍們。為了緊緊引住匈奴人,他們不能背身而逃,隻能且打且退,幾裏路退下來,丟了一路的屍首,僅餘了近百人將匈奴人拖引至此。

匈奴人的長刀揮過,正從近處一名同袍脖頸上劃過,血沿著刀鋒飆出,淋在旁邊樹枝之上,順著往下滴落。

同袍自馬上栽下來,他的血正滴在子青的手背上,尚還溫熱,炙得她的身體緊繃如弓弦

匈奴大軍尚在其後,戰鼓未響,他們不能有任何異動。

霍去病隱在黑暗中,看著前方咬牙強撐的揚烈營,一個又一個倒下的士卒在他眼前倒下去,麵上毫無表情,僅僅咬肌在頰邊隱隱凸起。

終於,匈奴大軍踏上了埋伏地域,他注視著,緩緩舉起手來……近旁鼓手攥緊鼓槌,力貫雙臂,等著將軍的號令。

手自空中狠狠斬下!

鼓槌猛力擊上牛皮大鼓,鼓麵劇烈震動!

埋伏著的漢軍驟然爆發出如雷如霆地嘶吼之聲,震徹山野!

這種聲音是隻有受傷的猛獸在反撲時才會發出的聲響,自胸腔中噴湧而出的悲鳴,在眼睜睜看著揚烈營的同袍兄弟們折損殆盡,他們再也按捺不住……

與此同時,箭離弦而去,子青飛快地又探手自箭箙中取一箭,複搭上弓,滿弦,又是一箭射出。伏在兩旁的虎威、振武兩營,弓弩齊發,接連不斷地發射了三輪,箭矢弩矢飛得密不透風,將匈奴大軍的前軍射得人仰馬翻。

三輪弓弩之後,胡笳聲響,匈奴人還未及反應,前方適才慘敗的漢軍驟然人數暴增,一改敗退之相,策馬以勢不可擋之速度朝著他們衝過來。這正是建武建威兩營依將令,以錐形陣插入匈奴大軍之中,如一把最尖銳的匕首直刺下來,匈奴大軍在猝不及防間被分割開來。

鼓聲突得一滯,繼而響起的幾下,是有特定節奏的鼓聲。

這是車淩陣法啟動的鼓聲!

過往的操練中,子青早已聽得爛熟於心,可在此時此地聽到這鼓聲,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暗夜中的將軍所在方向。

車淩,轉動起來固然效驗無窮,但麵對數倍於漢軍的匈奴大軍動用此陣,若是落敗便是全軍覆沒,絕無突圍逃生機會。

“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直至此時,她方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將軍沒有留下任何後路,包括對他自己。

易燁提铩上馬,由於緊張又或是手心汗太多的緣故,他手滑了一下,幾乎摔下來。子青側身用肩膀頂住他,助他上馬,方才自己跨上馬背。

行在前頭的同袍已然衝了出去,視線所及之處,一位同袍直接與匈奴人撞了個人仰馬翻,摔倒在地後,尚用長戟將匈奴人刺倒。

視野中一片猩紅,子青叱馬衝入戰陣之中,左刺右挑,耳邊尚能聽見身後易燁為了壯膽,異於尋常地在嘶聲吼叫!

銳不可擋的漢軍一鼓作氣衝入匈奴大軍之中,累月累日上千遍的操練在這刻體現出了驚人的效驗,一個個車輪合攏成型,開始轉動,重重碾過……匈奴人回過神來時,大軍已被切割成碎散的小塊,每一塊都被漢軍所困,在不停歇的奔馳砍殺之時車輪亦在緩緩收攏。

長久以來,漢朝騎兵向來是弱於匈奴,折蘭、盧侯兩王從未想過漢朝騎兵竟然有這等凶悍的衝殺,而對於車淩陣法,他們更是從未見識過。

不過這些並不能嚇到在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他們與生俱來的強悍不拘,壓根就沒有把這區區一萬漢軍所耍的把戲看在眼中。

被圍住的匈奴人凶悍地砍殺,各個車輪都在經受著猛烈的衝擊。

馬刀揮舞,長戟突刺,鮮血順著殘肢流淌。

漢軍頑強地抵住一次次匈奴人的突圍,縱然車輪中有人倒下,後麵很快補上,碾壓著更多的匈奴人。

“跟著我!”

虯髯染血,折蘭王一馬當先,揮舞著長長的馬刀,在嘈雜廝殺的千軍萬馬之中,他憑著野獸般的天生本能嗅出車輪中的弱處,手起刀落,兩名漢軍士卒滾落馬背。

車輪斷裂缺口,就出現在一瞬間。

折蘭王帶兵突圍,卻僅僅隻有十幾人跟上了他,車輪很快合攏,而折蘭王很快意識到,自己隻是從一個車輪之中進入到另一個車輪。

匈奴人不似漢軍,並無齊整軍服,故而要在暗夜中辨出他們首領並不容易。方才折蘭王所用那柄馬刀鑲嵌的寶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再加上他所著貂裘,針針反射著寒光。

將寒光收在眼底,霍去病一劍斬落近旁匈奴人,微眯起雙目,對於他而言,辨出匈奴王的所在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將令至,鼓聲又變——這是命乾位輪實施絞殺,其餘諸輪全力協助的將令。

是乾位輪!就在他們的旁邊。子青單手持铩,將一個匈奴人挑下馬背,皮甲上早已濺滿鮮血,不知自何時開始,她已再聽不見身後易燁的吼聲。

易燁是否還跟在身後,是否還活著,她全然不知。

車輪轉動不止,她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無法做到。

有風聲自腦後呼嘯而來,她本能地俯下身子,稍遲了一刻,粗壯的鐵棒挾帶疾風自她腦側擦過,耳根被撕裂開來,溫熱的血順著脖頸往下淌。

驟然間,充斥在耳邊的喧囂廝殺聲被遠遠抽離,她被奇異的寧靜所包圍著,抬起雙目,所及之處仍是血光淋漓殺戮遍野——

在她不遠處的前方,是被迫入輪內的趙鍾汶,單槍匹馬地在三個匈奴人的圍攻之下苦苦掙命。肩頭、腹部、大腿上全都被馬刀砍得鮮血淋漓,他素日和善的麵容此刻近乎猙獰,長戟死死握在手中,全然不顧性命地在拚殺……

稍近處,另一同袍舉矛的手被齊刷刷的砍下,斷臂處血流如注,失去兵刃的他策馬一頭朝匈奴人撞過去,硬是將一名匈奴人撞到馬下。

被砍下的匈奴人頭顱被挑在長戟尖端,高高地飛甩出去,鮮血雨般淋下來。

噩夢般的不真實,又或者這就是個噩夢。

她在這片不合時宜的全然寧靜中,茫然發怔。

猛然間,她的馬被一股大力猛得一撞,踉蹌跌入旁邊輪中,她不得不緊緊攥住韁繩才能不讓自己自馬背上掉下去。隻這一撞,所有的聲音瞬間又回來了,冰冷的刀戈之聲,將她自恍然懵懂之中狠狠拽了回來。

她被撞入的正是乾位輪,身遭幾乎全是折蘭王的近身侍衛,而折蘭王就與她相隔半個馬身。

兩、三把馬刀同時朝她劈砍下來!

一直留意著折蘭王的霍去病看得分明,即使是在暗夜中,他也能準確無誤地辨出那個少年的身影。

還未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麽的時候,他已舉起手中經過改良可連射的小黃弩,沒有絲毫猶豫,三發弩矢流星般****而出,自廝殺的人馬縫隙中穿過,奇跡般迫開子青身遭的匈奴人。

子青單手持铩護在胸前,抬頭與霍去病遙遙相望,看見他尚未放下的小黃弩,知道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自己。

“殺了他!”

她是距離折蘭王最近的人,弓弩筆直地指向折蘭王,他朝她下命令。

喧囂過甚,她聽不見他的話,可她看懂了。

“諾!”

她在心中領命,迅速收回目光,揮铩擊飛一柄砍向自己的馬刀。

另一柄馬刀砍得是她的坐騎,馬匹脖頸被劃開,劇痛使它用後足立起,長嘶哀鳴……子青幾乎被它甩出去,不得不鬆開韁繩,借著馬兒立勢,用短铩擲穿近旁一名折蘭侍衛,與此同時高高縱身躍開,正落在折蘭王的馬背上。

未料到漢卒竟然如此膽大,折蘭王視此等為奇恥大辱,勃然大怒,反手一刀狠狠劈過來,子青手中已無兵刃,硬是生生挨了他一刀,左肩胛骨裂開的聲音清晰地讓人毛骨悚然。

聽聲音便知道劈中,折蘭王手肘向後猛擊,想把子青甩下去,卻不料喉嚨一涼,似有冷風灌過,他遲疑地低首看去——一柄冰冷的箭矢自喉間穿過!

正是子青取了背上箭箙中的箭矢,以挨他一刀的代價,徒手用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嚨。

折蘭王身死!被一隻毫不起眼的漢軍小卒所殺!

驟失統帥,這一瞬間,周遭的折蘭部匈奴人在短暫地呆楞之後,渲然大亂,毫無章法地左突右衝。

六、七把馬刀齊唰唰地砍向子青,皆是要為折蘭王報仇的匈奴人。子青左肩劇痛,勉力用短铩堪堪擋了幾下,便自馬背上滾落,重重摔到地上……

頭頂處,幾點星子澄清透亮,溫柔如水,便似娘親的雙目。

終於可以不必再留下來了麽?

刀光雪亮,寒氣逼人,她閉上雙目,等待著最終的那刻。

逆水河畔,在距離渡口不遠的地方,依從邢醫長的吩咐,幾十頂醫帳平地而起。還有馬車接連不斷地將各式各樣的藥草運送過來。

忙了一整日,此刻雖已夜半,阿曼卻是了無睡意,坐在河邊,靜靜地聽著水聲潺潺。

眉頭微皺,他雙手交握著,帶著子青送給他的那副手衣。

夜空中,驟然響起一聲鳥兒淒厲的鳴叫,

他心頭猛得一悸,抬頭望去,夜空沉沉,哪裏還尋得到鳥兒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