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戟……十圈……同伍連坐……張口就來!他、他以為……在喊他家的……狗啊!”
易燁拖著戟,氣喘如牛,步伐慢得簡直像在爬,嘴卻還不閑著。
“哈……哈哈……”締素也累得連笑聲都要拖成幾截,“……說的沒錯!”
他們兩人是五人中跑得最慢的,僅僅兩圈下來,易燁就已經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上,戟愈發沉重,直把他身子往地上墜去。
本已在前麵的子青不知何時折返回來,什麽也不說,伸手便把戟拿了過去。
“青兒,不行!”易燁腳步踉蹌地追她,欲要拿回戟來,“別逞強,你會累著的。”
“我做得來。”
子青避開他,簡單道。
趙鍾汶見狀,也依樣折了回來,拿了締素手中的戟,兩把沉重的戟幾乎將他帶一個跟頭,墜得他無論如何也跑不起來。締素看他壓根拿不動,急忙要拿回來,戟卻被另一隻大手一把拿了過去,抬眼看去,徐大鐵已經拎著戟跑前頭去了,子青就跟在他身後腳步有些滯重。
午後的日頭照下來,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在前頭晃動著,趙鍾汶、易燁、締素皆有些愣神,片刻之後,他們發足向二人追去。
一圈又一圈……高台上的監管旗手終於揮出十圈的旗語,締素刹住腳步,累得就要直接在地上躺倒,易燁硬是扶住他:“現在不能坐,歇會兒才能坐下。”
子青緩步走到兵器架處,把戟架好,再回來時呼吸已經調勻,見眾人皆是口幹舌燥,便又返過身去取水。
“你這弟弟,真是沒得挑!”趙鍾汶累得靠在樹幹上,朝易燁挑起大拇指道。
易燁抬眼望向子青,心疼笑道:“原想的是我來照顧她,沒想到到頭來要她來照顧我。我這當哥哥的真是羞也羞死了。”
趙鍾汶笑道:“你能撐下十圈已屬不易,以前的醫士可還不如你呢。”
易燁想到那兩名醫士離去時滿麵春風的模樣,還有帳中所剩的跌打藥酒,現下總算是明白其意。
校場另外一邊火長向趙鍾汶招手,似有事交代,趙鍾汶忙過去。
徐大鐵坐在地上,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口中自言自語地念念有詞。締素把徐大鐵當成一塊巨型肉墊,半靠著他的後背,眯縫著眼休息。易燁思來想去,試探地問了一句:“咱們今日究竟是為何受罰,怎麽我就是想不明白呢?”
締素微歎口氣,把眼皮抬了抬:“都怪我,我不該提趙老大他媳婦。”
易燁愈發不解:“為何不能提?”
“越騎校尉與咱們趙老大那是有奪妻之恨的,他聽不得別人提這事,我估摸著他恨不得趙老大死了才好呢。”
易燁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奪妻之恨!?”
子青拎了個水囊過來,裏麵的水隻裝了小半囊,先遞給了徐大鐵,叮囑了句:“潤潤唇就好,不要多喝。”徐大鐵隻道是水太少不夠分,老老實實地抿了一小口,便遞還回去。
締素幹渴得很,撐起身子來拿水囊,子青仍是先叮囑了少喝點才遞給他。締素一麵抱怨著該多盛些水,一麵貪婪地抿了兩口……一把拿過水囊,易燁自飲一口,才不解地催促他問道:“這奪妻之恨究竟是怎麽回事?快說說!”
締素砸砸嘴,又用衣袖胡亂抹了抹唇邊水漬,才道:“越騎校尉與咱們趙老大原是同鄉,對趙嫂子都中意得很,咳,那時候趙嫂子還是姑娘家,不能喚嫂子。後來越騎校尉還沒來得及提親就入了伍,再後來嫂子就嫁給趙老大。”
易燁怔了怔,想起家鄉的那個溫婉女子:再過些日子,她也會嫁人了吧?隻是新郎卻不知會是誰?……
“越騎校尉看趙老大是橫挑眉毛豎挑眼,恨不得日日都能找到碴把咱們罰一番。”締素趁著易燁發呆,又拿過水囊喝了一口,“可是有件事我實在想不明白,他恨趙老大恨得咬牙切齒地,像是恨不得趙老大早點死才好,卻又偏偏讓趙老大當了旗手,不必衝鋒陷陣,這又是為何?”
“因為他不想害趙老大。”
徐大鐵憨憨接話,隨即被締素用手肘捅了一下,他撓了撓癢癢,沒再說下去。
易燁想了一會:“難道他想留著趙老大的命,這樣才能慢慢折磨他?”
締素連連點頭:“沒錯,肯定是這樣!”
“我猜,”子青拿過水囊,自飲了口,歎氣輕聲道:“他是不願那女人變成寡婦,他怕她傷心。”
聞言,眾人一時靜默無語。
風自長空呼嘯而過,把雲如撕棉扯絮一般拽著走。營中一隅,蒙唐在礪石上仔細打磨著箭鏃,在鬢角不起眼處,一縷華發早生。
易燁在自己兩匹馬中挑了模樣貌似最溫順的那匹出來,子青則挑了稍壯些的那匹馬。趙鍾汶帶著他們到營外的野地上,尋了處稍偏僻的地方,欲教二人騎馬。
稍遠處,老兵們或在馬背上騎射,或持戟、铩、矛操練拚殺。馬蹄聲、嘶鳴聲、加上兵器的金石相擊之聲融匯成一條嘈雜的巨龍,自煙塵中喧囂而出。易燁頭一遭如此近地看到騎兵操練,還未上馬,心便砰砰跳個不停,握韁的手也不由地有些顫抖。
“上去!”
趙鍾汶托了他一把,將他扶上馬背。
易燁戰戰兢兢地騎在馬上,眼睛往下一溜,心跳得愈發厲害:“這麽高……”旁邊子青不知何時已經上了馬,一手持韁,一手溫柔地梳理著馬鬃,弄得那馬低眉順眼地甚是乖巧。
易燁也學她模樣,也伸手去梳理馬鬃,不料他的馬兒卻不甚領情,煩躁地甩了甩頭,又打了個響鼻,嚇得易燁縮回手,再不敢隨便碰它。
趙鍾汶也上了馬,笑道:“不用怕,你隻要抓好韁繩就行,咱們先走走,你用腿輕輕夾一下它肚子。”
易燁依言夾了下馬肚,馬兒果然往前慢吞吞地溜達了幾步,他坐穩身子,喜不自禁,道:“原來騎馬這麽容易。”
“隻要你和馬兒要好,就一點也不難。”趙鍾汶笑道。
子青慢慢地跟在易燁旁邊,也是策馬慢行。
不遠處有兩匹馬馳過來,正是締素與徐大鐵,締素一手持韁,另一手持短铩;徐大鐵則拿著長戟,瞧兩人騎馬的模樣,已甚是熟練。
看易燁二人慢吞吞地,締素笑嘻嘻地過來,問道:“你們是頭一番騎馬?”
雖然締素年紀比自己小,易燁倒無半分赧意,點頭羨慕道:“你騎得真好!”
“那當然,我們羌人自會走路就會騎馬,這可不算什麽。”締素得意道,“不過騎馬學起來快得很,不怕摔就行。”
“你們別來添亂!去去去,接著練去!”
趙鍾汶揮手趕他們,生怕締素小孩心性沒輕沒重,萬一在易燁馬屁股上捅一下,以目前的易燁可應付不來。
締素哈哈一笑,縱馬掉頭離開。徐大鐵朝他們咧嘴齜了齜白亮亮的牙,也緊跟著締素跑開。
“別瞎鬧,別顧著玩!”趙鍾汶在後麵喊了一嗓子叮囑道。
締素頭也未回,僅舉起短铩晃了晃,示意聽見。
徐大鐵有樣學樣,也高舉起長戟,舞得雜耍一般。
易燁與子青見了都忍不住微笑,唯趙鍾汶無奈歎口氣,縱是滿腹不放心也是無可奈何,道:“兩個娃湊到一塊去了!”
“締素這麽小,就得在軍中日日操練,真是難為他了。”易燁仍是讓馬慢慢踱步,問道,“我聽說締素善尋水源,可是真的?”
趙鍾汶笑著點頭道:“是真的,他在羌騎營就出名得很,他隻要用鼻子聞,就能找出水源所在,所以將軍把他像塊寶一樣挑了過來。”
易燁嘖嘖讚歎。
這般奇人,子青也是聞所未聞,不由在心中暗自讚歎。
望著締素徐大鐵離去的方向,趙鍾汶想起一事,提醒他們道:“對了,你們在締素麵前最好莫要提起李廣李將軍,更莫說李將軍的好話,否則這娃發起瘋來,鐵子都攔不住。”
“這是為何?”易燁不解。
趙鍾汶搖頭歎道:“早些年羌人反叛,他父母也在其中,後來都被李將軍給殺了。”
子青落在其後,聽見這話,麵色驟然有些發白,遲疑再三,仍是問道:“可是六年前的置水關外那次?”
趙鍾汶轉頭驚詫地看著她:“你知道?”
子青微垂著雙目,低啞含糊道:“我……聽人說過。”
“唉……”趙鍾汶並未起疑,複轉回頭朝易燁歎道,“一千多人已經降了,沒想還是死路一條。”
他們身後,仿佛被沉重的鐵槌重重擊打,子青深垂著頭,肩胛骨微微弓起,手緊緊地拽著韁繩,青筋隱見,指節蒼白。
“殺降!?”易燁驚道。
趙鍾汶低歎道:“聽說是李廣故意誘降,羌人中計,當真投降。李廣不費一兵一卒,便將叛亂的羌人都殺了。”
“……”
易燁直愣了良久,難得地說不出話來,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旁邊人影閃過,兩人回過神來,抬頭望去,竟是子青叱馬跑到前頭去了。趙鍾汶看她騎得平穩,並無初學者的生澀,奇道:“你弟弟在家學過?”
易燁也沒料到子青會騎馬,隻能幹笑:“……她在家騎過驢。”
“難怪,難怪。可你怎麽……”
易燁再幹笑:“……那驢長得皮包骨頭,我身子沉,就一直沒忍心騎。”
“原來如此。”
易燁陪著趙鍾汶哈哈大笑,見他未再追問下去,總算暗鬆口氣。待他再抬眼望去,子青身影漸小,已跑出甚遠。
風呼呼地自耳旁掠過,子青定定地盯著前方的虛空,不停地輕叱馬匹,讓馬兒快些再快些,像這樣飛速的馳騁,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周遭的喧囂漸漸離她而去,變得遙遠而陌生,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傍晚,長河落日,殘霞如血……
“是爹爹欠了他們的,就應該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平靜。
可他卻沒有告訴她,此事隻能拿命來還。
當她瘋狂打馬趕到時,看見的是跪坐在地的爹爹,長铩穿過心髒,透過後背,支撐著身體不讓他倒下去。
人自是已斷了氣,握在長铩上的手,冰冷,僵硬,再不複往日的溫暖。
血早已流盡,點點滴滴滲入他身下的土地。
她慢慢跪下,輕輕靠在爹爹身上。
日沉月現,月落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