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青兒……我在這裏……”

她耳邊隱約聽見了易燁的聲音,大喜過望,循著聲音找去,卻未看見他。

“我在這裏……”

極微弱的聲音自一具馬屍下麵傳過來,子青望去,這才看清易燁被馬匹壓住,僅僅一雙腿露在外頭,動彈不得。

“哥!”子青臉上淚痕未幹,喜道,“你等著,我就把你弄出來。”

她欲將馬屍挪開,無奈經過那樣一場激戰,氣力早已耗損過度,加上肩頭尚有重傷,馬匹對她而言重得便如一座山般。她幾番用力,都無法將馬屍挪開來。締素奔過來幫她,無奈馬匹驃厚,兩人都無法搬動。

“誰幫幫我!幫幫我!我哥在下麵,他還活著!”

子青朝近處的其他漢卒呼喊求助。因匈奴人嗜好戴項鏈手鏈等等配飾,除了占了大多數的傷卒,還有些漢卒正在翻檢屍首中的值錢物件,聽見子青的呼喊,他們抬頭看了一眼,倒是有人抬腳往這邊走,才行了幾步,似乎又瞥見什麽值錢物件,禁不住俯身去翻檢。

見此情此景,子青已是欲哭無淚,身體搖搖欲倒:“求求你們,快……”

有人自身後大步過來,什麽都沒說,俯身扳住馬身,低低悶吼一聲,竟以一人之力便將馬匹翻了過來!

“將軍!”

——這兩字子青哽在喉嚨中,發不出聲來,看著霍去病輕柔地扶起易燁,讓他靠在締素身上。

胸口重壓驟然離去,易燁虛弱地靠著,咳喘不歇。

“哥……”子青一麵輕喚他,一麵緊張地搜索著他身上看得見的傷。脖頸、肩膀似有兩道口子,卻不知傷得多深,傷勢究竟如何。

易燁看出她的意圖,邊咳邊安慰她道:“……祖宗保佑……這些傷都是皮外傷,沒傷到要害……死不了……”

知他向來習慣安慰人,子青不語。

“就是……左腿的筋好像斷了……”易燁接著道,目光難測的看著自己的腿。

即使他不說,子青也已經看見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低首開始去撕自己的袍衣,雙手直抖,撕了幾下竟半分也撕不動,這才想起該用匕首。

隻聽見旁邊傳來嘶啦一聲,霍去病已撕下一角自己的袍裾,徑直遞給她,盯了一眼她早已碎裂的肩甲,染血衣袍已發黑結板:“你肩膀。”

“……沒事,隻是皮外傷。”子青接過布條,本能回道。

明顯看出那傷絕不是什麽皮外傷,再看她仿佛隨時都會栽倒的身板,霍去病皺緊眉頭,還欲說什麽,卻聽見不遠處有人高呼他——

“將軍!奉義中郎將不行了!”

他拔腿欲走,卻又轉頭盯著她,幾近命令道:“你,還有你們都得活著!”說罷,快步飛奔而去。

一個簡單的“諾”字在心頭彷徨,子青怔了片刻,即使隻是在心中,她也沒有回答。

藥包還在馬鞍袋裏,而馬匹壓根不知該上何處去找。子青隻能先簡單地替易燁包紮起來,待包紮好,她也再無氣力,慢慢坐下來,半靠著馬屍。

“青兒,你的傷……”易燁急道。

“沒事。”子青朝他倦倦笑道,“祖宗保佑,你常說的。”

締素看得分明,知她傷得甚重,割了塊自己的衣裾,想替她包紮下肩膀的傷,但須先卸了她的鎧甲。子青投去感激一瞥,自己伸手地去解開鎧甲係帶……

部分鎧甲被血粘連在傷處,早已凝結幹涸,此時將甲卸下,如從傷口處剝下一層皮般,子青疼得幾乎喘不上氣,緊緊咬著嘴唇,冷汗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甲卸下來,竟有肉翻出,白森森的肩骨赫然可見,締素倒吸口氣,再不忍去看,一狠心替她包紮起來。其間子青自是痛不可當,嘴唇咬破,手指死死地摳入地麵,卻硬是一聲不吭。

待締素包紮妥當,她已無力撐住,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青兒……”

易燁吃了一驚,也顧不得腿上的傷,撲在地上爬過去,先持了她一隻手把脈。

脈搏雖弱,所幸還有,易燁長吐口氣,仰麵躺地上再不願動彈。

締素費勁地拖起易燁,讓他也半靠在馬屍上,又將他的腿擺擺好,看著眼前昔日的同袍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模樣,他眼圈一紅,又禁不住要墜下淚來。

“你瞧瞧你……還是個孩子……我們又沒死,哭什麽……”易燁看著他,勉強笑著安慰他。

締素喉嚨哽得難受,低啞道:“老大……老大沒了,就在那邊。”

易燁怔住,轉過頭努力望向締素所示的方向,眼界內一片猩紅,屍首橫七豎八,哪裏辨得出那一個是趙鍾汶。

“……鐵子呢?”他深吸口氣,才問道。

“我還沒找到他。”

締素望著四周,茫然無助地立著,某種東西自腹中直竄上來,他驟然蹲下身來,雙手抱頭,頃刻間泣不成聲:“我怕……若是他也……怎麽辦?”

“可若他和我一樣,正等著你呢?”易燁皺緊眉頭,死抓住他,不知從何來的氣力,他猛地推了締素一把,“快去找鐵子,別耽擱!”

締素似應了一聲,踉蹌著走開。

晨曦初現。

霍去病靠在一塊山石上,胳膊上的傷已粗略包紮過,正在聽各營回報傷亡人數。

——“虎威營,全營餘二百三十六人;建武營,全營餘三百一十二人,祁校尉戰死;建威營,全營餘三百五十人;揚烈營,全營僅餘四十三人,施校尉戰死……連傷者在內,全軍隻餘兩千八百一十三人。”

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一張張似乎尚鮮活的麵孔。

嗓子裏頭甜腥的東西湧上,霍去病硬是梗著脖子,仰頭灌下一大口匈奴人的馬奶酒,緊接而來的一陣狂咳逼著他把酒盡數吐了出來,淡淡的紅。

贏了!竟是這樣贏了!

他帶出來一萬人馬,一夜之後,僅存兩千餘人。

還有七千餘人,正靜靜躺在他的麵前。

“將軍!”趙破奴急急趕到他麵前,披頭散發,身上幾處口子雖包紮上了,血仍是透了出來,“此地不宜久留,傷卒眾多,也須得盡早趕回去救治。”

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之中,霍去病低低咳著,沒有看他,隻道:“得把兄弟們都埋了!”

趙破奴喉頭一哽,他何嚐不想如此,隻是眼下又哪有挖墳的功夫,餘下的十個人中九個傷,大戰初歇又何來氣力。

“將軍……”他想勸。

“我不能讓他們暴屍荒野,會讓野獸、鳥禽糟蹋的……就在那裏吧,”霍去病打斷他,手指向朝東的山坡,坡下有一處天然的淺淺的凹處,“……朝著漢域。”

說罷,他咽下喉頭的腥甜,站起身來,徑自動手拖起最近的一具漢卒屍首。

“將軍!”

他的背影倔強如鐵,趙鍾汶再無力勸阻,遂招呼其他士卒都來幫忙。

眾士卒見將軍親自動手,皆默默無語地加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