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鎮的碼頭,原來隻是停一些舢板打漁用的,偶爾會有一兩艘大船靠岸,運送交稅的糧食之類。

所以這碼頭不大,五艘大船,已然就把這碼頭擠得水泄不通。

如今這徐家鎮要在河道裏討口飯吃,擴建碼頭就是首要之事。徐老八扛著鋤頭就在水麵揮汗如雨,也是笑意不止,心情大概是極好的。

碼頭擴建,其實主要也是在水上打下木樁,再在木樁上鋪設木板,如棧橋模樣,再把棧橋延伸到深水區去。

大早而起,徐仲把徐傑與雲書桓都叫到麵前,自己也拄著拐杖,還提著一柄好久沒有用的製式長刀。

徐傑大概也猜到了一些,隻等徐仲說話。

徐仲在兩人麵前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二叔少時並不通武藝,唯有一把子農家氣力。入了軍中之後,到了大同邊鎮戍邊。也是因為我兄弟四人個個五大三粗,選去了遊騎操練,做了那夜不收的差事。”

徐仲說到這裏,看來看徐傑,徐傑連忙說道:“夜不收,我知道的,就是夜裏不用回營點校的士卒,多做斥候與外圍崗哨之類的差事。”

徐仲聽得徐傑懂得,便也點了點頭接著說:“當時夜不收裏有一個老軍漢,叫作董大力,剛好是我們的隊頭,這個董大力武藝極高,當時大哥心想著要為兄弟們尋一些保命的手段,便想帶著我們學那董大力的武藝。隻要發了糧餉,就是好酒好肉伺候著。待得後來,董隊頭便也知道了我們的心思,開始教授了這一手武藝。學了不到兩年,便是起了大戰。”

徐秀才聽得這個故事,倒是覺得出乎意料,以徐秀才的認知,那些練就一身武藝之人,哪個不是奇遇連連,到處走運,方才能成武藝。沒有想到自己這二叔學武藝的過程竟然是這般簡單。

“二叔,這董隊頭怕也不是平常人吧?”徐傑問得一句。

徐仲點了點頭,麵色微微轉了黯淡,慢慢道:“起初我等也是不知,隻當董大力就是軍中有武藝的漢子,軍中有武藝的漢子也不是一個兩個,便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直到那一場大戰之後,二叔方才知曉董隊頭來曆不凡。武藝更是極為高明。隻是那一戰之後,你父親、三叔、四叔,加上董隊頭,皆是以身殉國。”

徐仲說到這裏,不自覺的黯淡竟然收了幾分,強裝出幾分釋然,便也是不想影響了徐傑的心情。

待得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方才再道:“董隊頭,原先二叔也不知他的來曆,便是最後臨死的時候,二叔才知曉他竟是從滄北派出來的。滄北派便是河北頂尖的門派,最擅用刀。便是二叔傳給你的吐納之法,也是來自滄北派的絕學。刀法之上,還留有一手絕技,是董隊頭自己結合滄北派與軍陣之法創造出來的,也沒有啥響亮的名字,因為總共有十八個大架勢招數,便就叫了個十八手的名頭。”

徐傑聞言心中便有疑惑,一個能自創絕技的絕頂之人,便也不該是這麽一個活法,問道:“二叔,你看我們這裏,便是走個私鹽也能賺得盆滿缽滿的,那董隊頭一個河北頂尖門派之人,何以還要去當兵,走江湖隨便做點什麽也少不了一遭富貴啊?再說以他的武藝,何以隻當了個隊頭?想來當個指揮使當個將軍也不在話下的事情。”

徐仲聞言搖了搖頭,答道:“軍中勢力,盤根錯節,不到真正的戰時,沒有真正碩大的軍功,平常沒有門路的,何以升遷?即便是有錢去送都難,何況我等軍漢,又能掙幾個錢?二叔能得個營指揮使,便也是風雲際會,功勞無數,朝廷危難要用人,方才能有個指揮使。若是以我兄弟四人當時的功勞,還有個將門子弟的身份,那時候隻怕早以封個歸德將軍之類的。”

徐秀才聞言也隻能點頭,不論在哪裏,古今中外,門路都是這麽重要,門路加能力,那才能真正平步青雲。

便聽徐仲又道:“董隊頭,素來好酒,並不見他多練武藝,平常時候最是醉生夢死,否則也不會因為我們兄弟四人日日好酒好菜的伺候,他就把一身的絕技傾囊相授,也是我們兄弟撿了便宜。雖然他沒有多說什麽,卻是也不難猜到他是有些難以忘懷的難言之隱。往後若是你有機會去河北滄州,當去尋那滄北派的人,大恩終歸是要謝。”

徐傑聞言隻顧點頭,這份恩情實在不小,這徐家鎮能以後今日無憂無慮的生活,能置辦這麽多養活人的田地,徐仲能帶著一條腿保住一命,皆是董大力所賜。謝不了董大力了,便也要謝一下滄北派。不過徐傑也還有點擔心,擔心這董大力的舊事,會不會也是滄北派所不願麵對的問題。若真如猜測的這般,怕是要自討沒趣。

卻是徐傑也隱隱還有猜測,猜測這董大力,怎麽聽都不像是真名。反倒像市井農漢的名字。

此時多猜這些也是無益,卻是這番故事也說明了一個道理,武藝再強,也難免戰陣而亡。一人再如何勇武,能殺十人百人,終究贏不了成千上萬的人,何況軍中也不少能人。

“二叔,便也當上門去謝。若是他家裏還有一些親人之類,也當把董前輩的消息給親眷家屬帶回去。”徐傑猜了幾番,便也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去做。

徐仲當真釋然了一番,歎了一口氣,麵色正了正,直白說道:“今日你們兩人便學了這十八手的絕技,明年你就往郡城去了,再不學就不知何時能有機會了。”

徐傑今日便是知道自己要學真正的絕技,要是往前兩年,徐傑大概不會如何興致勃勃,今日卻是不同,經曆了兩番大戰,徐傑看了別人的絕技,便也越發知道這絕技的重要性,也是麵色嚴正,一本正經等待徐仲教授。

雲書桓卻是雙眼發亮,已然把刀拔了出來,躍躍欲試。

徐仲便也慢慢把刀拔了出來,刀身鏽跡斑斑,刀背刀刃之上,還有許多卷刃與缺口。這柄刀,顯然飲血無數。

徐傑也是盯著這柄刀,眼神都挪不開。這柄刀徐傑見過,一直掛在徐仲的床頭之上,但是從未出過鞘。以往徐仲教導武藝,都未用過這柄刀。這柄刀顯然是軍中帶回來的,軍中不能帶兵器甲胄走,卻是徐仲憑借著營指揮使的身份,還是把自己這柄佩刀帶了回來。

這柄佩刀前一個主人,便是徐傑的父親。也是徐仲在大哥臨時之前接到手中的。這柄刀,不知殺了多少草原室韋蠻人,不知經曆了多少生死大戰,也不知經曆了多少世間冷暖。這柄刀也是兄弟四人湊了全部家當請軍中的老匠人百煉打造而出。軍中的老匠人一輩子與兵刃打交道,技藝已然絕頂,拿了重金,耗時三個月,百煉精鋼,甚至還加了珍藏的隕鐵,方才有這柄好刀。

刀是好刀,奈何麵目全非,鏽跡斑斑,卷刃缺口遍布其中。再也看不出當年削鐵如泥的威勢。

徐仲看得徐傑盯著刀看的眼神,開口說道:“這柄刀,名飲血!原來是大哥佩刀,後來給了我,以後就給你吧,刀是絕頂的好刀,你可不要嫌棄了。”

徐傑哪裏還能嫌棄,聽得徐仲話語中帶著的滄桑,唯有一股悲涼,口中說道:“二叔說的哪裏話,侄兒必然視若珍寶。”

徐仲聞言放心不少,微微揮舞了一下鏽跡斑斑的飲血寶刀,隨意揮了兩下,口中說道:“軍中製式長刀,以唐橫刀一脈相承,重的十斤以內,輕的四五斤也有。這柄刀,加了隕鐵,重達一十八斤,對臂力要求甚高。如今你內力不差,便也不在話下了。”

徐傑當真沒有想到這柄刀竟然有十八斤重。也如徐仲所言,軍中製式的長刀,就是唐橫刀模樣,並非重兵器,也並非如陌刀那般的長兵器。但也是最為符合人體力學的比起,十八斤重,已然超乎了想象。便是好的四米馬槊,也不過這個重量。一般長槍,便更輕了不少。

也是軍中其實並不用真正的重兵器,十幾二十斤,已然就是比較重的了。真正的重兵器,便是極少人使用。便是江湖上,那些扛著幾十斤大錘之類的人,大多也是裝點著門麵,以展示主人力大無窮,不可招惹。

真正高人,用真正重兵器的,當真比鳳毛麟角還少。

便看徐仲單腳點地,拐杖掛在手中,長刀已出,口中大喝:“第一手,平地隨風起!”

徐傑與雲書桓,兩人瞪大眼睛,看著當場風卷殘雲。

徐仲十幾年來,第一次這般真正施展絕學。

這十幾年來,唯有今日才是恣意,才是發泄,才是告慰,才是祭奠!

“第二手,扶搖九萬裏!”

單腿殘疾漢子,胡須顯得有些邋遢,發髻也並不齊整,麵上溝壑不少,額頭紋路太多。

唯有今日姿態舒展,胸中暢快!

這才是先鋒營指揮使徐仲!

那個兄弟四人互為倚靠,縱橫沙場,一往直前的農家漢!

那董大力,一個軍中醉生夢死的老漢,一個身懷絕技卻在軍中終老的高人,創了這十八手的絕技,取了這詩意縱橫的招式名稱,又哪裏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