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確認淩冱羽無恙,並和白冽予達成了合作的協議後,當晚,回到淮陰分舵的西門曄立即下達了命令,讓下屬眾人於後日清晨動身啟程回京。

沒了押送的人犯、亦無須再時刻防備著劫囚,整個隊伍在行動上自然比先前要靈活不少。隻是冬日河運不暢,先前又在淮陰多耽擱了數日,此消彼漲之下,入京的時程倒與最初預期的相差無幾。

但行程趕上了,隨行的流影穀子弟們的心情卻仍未能有所好轉──打嶺南出發之時,誰會想到這趟押送會捅出這麽大簍子?雖說黃泉劍親自出手劫人,他們擋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可有淩冱羽遭人毒害的亂子在前,這「辦事不利」的帽子卻不是那麽輕易便能摘下的──本以為能立下大功,結果卻是連能否免於懲處都未可知,對他們而言自然是不小的打擊。更別提這趟出來的有不少都是西門曄的嫡係人馬,深悉流影穀內鬥嚴重程度的他們,自不免要為自家主子的立場和自個兒的前途擔憂了。

可相較於麾下人馬的喪氣,身處於風口浪尖、理當最受打擊的西門曄反應卻是迥異──即便麵上的冷峻仍維持著一如往昔,可獨處之時,那糾結於他眉間眸底長達數月的鬱鬱寡歡卻已給衝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往昔流影穀少穀主縱橫江湖的那份傲岸、沉著與自若。

因為同白冽予的那場密會,以及之後意外得見的那抹笑。

──那是他本不奢望能再見著的、過於單純而明朗的笑靨。

即便清楚冱羽不過是神智迷糊又失了防備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他卻無法克製自己不對此多做詮釋──出於本能,不也正代表著那兩年間牽係著彼此的情誼,至今仍確實留存於冱羽內心深處?他雖不敢奢望原諒,卻仍不免因眼前存著的可能性而萬分雀躍……更別提同白冽予的合作,已在某種程度上解開了他原先怎麽也逃不出的死局。

曾經鬱鬱,曾經絕望,是因內心難解的糾葛。相異的立場注定了信奉家族利益的他必須與冱羽為敵──他們的相遇本就是源自於此──甚至不得不親手傷害對方、懷著滿心的痛楚折斷青年初展的羽翼。可海天門的再起,卻讓有了共同敵人的他們得以暫時化敵為友。他不必再徘徊於家族利益與個人情感之間,不必再逼著自己傷害冱羽、卻也同時侵蝕著多年來奉為圭臬的信念。打驚覺那份情意以來便始終存著的矛盾暫時得以消解,自然讓西門曄的心緒明朗不少。

雖說覆水難收,已經結下的冤仇並不會因此而消彌,可至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他可以不必掙紮,可以全憑自己的心意單單護著冱羽、寵著冱羽。

縱然伴隨而至的,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硬仗。

──這趟嶺南之行,他因對冱羽的感情和海天門的攪局而落下了太多把柄,隻怕一回到京城便將麵臨排山倒海而來的指摘與非議;此外,為了讓那個「合作」能徹底實現,他也必須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摸清海天門的意圖與謀劃。內外交攻下,西門曄所麵臨的態勢之嚴峻,就算說是出道以來第一遭亦不為過。

但此刻,他心裏不僅沒有絲毫畏懼,甚至還存著幾分躍躍欲試之情。

因為此刻浮現於腦海中的、淩冱羽寧適安詳的睡容。

就算自個兒的行動因此全落入了白冽予的算計之中,隻要彼此的目的仍然一致,他便不會後悔。

又自沉浸於回憶片刻後,西門曄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壓下了這番過於兒女情長的思慮,轉而將心思移往了將屆的難關上頭──若他連第一關都沒能順利克服,再多的期盼自然祇會是奢望。

眼下所處已是入京前的最後一個宿頭,至遲明日正午便可入京、回到那個從來無法讓他感到放鬆的「家」,那個多年來執正道之牛耳、內裏卻汙穢不堪的流影穀。

望著半掩的窗扉外濃沉如墨的夜色,以及月光掩映下洶湧詭譎的雲氣,微微一歎後,他帶上窗,自懷中取出當日白冽予交付的情報就著燭光細細看了起來。

這份情報所用的乃是冷月堂特製的紙張,薄如蟬翼卻又有足夠的韌性,即便涵括的內容多到足以成書,迭合之後的大小卻與尋常帕巾差不了多少。隻是這趟回程的路上經西門曄仔細翻閱、琢磨多回,原先平整的紙張多少有了些皺折,要想迭合收藏如初卻變得有些麻煩。

可他自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確認自個兒確無分毫遺漏後,他將紙張一角湊近了燭火,親眼瞧著整迭情報就此化作灰燼。

許是經過了特殊的製程,紙張銷毀時的焦味極淡,輕易便能為房中燭火燃燒時的氣味所掩蓋。隨後,西門曄以一道掌風將殘餘的灰燼如塵土般掃落地麵。至此,唯一能證明他與擎雲山莊有所往來的憑據已是**然無存──記憶力極佳的他,自然無需留存這個可能的把柄。

而後,他熄了燭火脫衣上榻,卻未就此入眠,而是於一室幽暗靜寂中暗自盤算起了接下來的諸般計畫。

回穀之後,除應對可能的質詢外,他首先要著手的事有三件:一是調閱海青商肆的情報,將之與白冽予所提供的、景玄曆年來的大致行蹤做個對照;二是確認他在嶺南活動的那些日子裏那些叔伯兄弟的動靜;三則是進一步探究海青商肆高層的來往交遊,藉此推測海天門可能的圖謀。

若海天門真打算對流影穀下手,最好的著手之處自然是他那些「胸懷大誌」又不安其份的親戚了。流影穀內鬥乃是常態,刺探這些情報想來也不至於引起敵方的疑心。要說有什麽比較麻煩的,也就是該如何適度掩飾製造假象,藉此讓對方以為自個兒並未看透那些情報所隱含的意義罷了。

問題是:他是否該將這些行動告訴父親?

若說流影穀內有什麽人是西門曄能完全信任的,也就隻有他的父親──流影穀主西門暮雲了。可父親近年來形同隱居的舉動,卻讓他在坦白與否上起了幾分遲疑。

事情還得從六年前說起。

打六年前南安寺一戰後,以些微差距落敗的西門暮雲便進入了半引退的狀態,並將大權逐步下放給了獨子。

當時四大勢力之中,西樓已交由年輕一輩的東方煜掌理,東莊方麵也已正式訂下了傳位的日期。在此態勢下,西門暮雲雖未曾表態,江湖上卻仍自然而然地將他移交權力的舉動解讀成了另一樁世代交替。尤其那時的西門曄早已於江湖上立下堂兄弟們難以望其項背的聲望和功績,更被認為是四大勢力新一輩中最為傑出的人才-─白冽予和東方煜都改名換姓隱藏了其出身,自然排不上榜──單以自身實力而論便足以脫穎而出,再加上其父西門暮雲這個最大的後盾,繼承人的地位自是十分穩固。

可這種情況,卻隨著兩年後──也就是距今四年前──白毅傑的病逝而有了改變。有心人將此事和南安寺一戰聯係了上,開始懷疑起西門暮雲是否在那一戰中受了極重的內傷,所以才假借世代交替隱居養傷,並隱瞞重傷的事實藉此穩住西門曄的地位。

多年來,身為穀主的西門暮雲之所以能穩穩壓製著族內派係不令其掀起太大的風浪,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其流影穀第一高手的身分。即使從穀主之位退下,作為流影穀內唯一一個能真正同白毅傑、東方蘅、莫九音抗衡的宗師級人物,他的實力也依舊能讓他保有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超然地位。可相對的,若沒有這份實力在,其超然地位不再,影響力大減下,便也不再是一個能保證獨子繼承之位的有力後盾。

而這,自然是多年來給西門暮雲死死壓製著的派係大老們期盼已久的。

當然,不論心下如何期盼,那些老狐狸們都是沒可能當麵同西門暮雲問出口的。取而代之的是漸進的試探。從初始隱蔽的小動作到後來明目張膽的幹涉,西門暮雲的沉默與不作為無疑證實了他們的猜測,也讓沉寂多時的家主之爭真正浮上了台麵。若非西門曄的才能確實出類拔萃,行事又周延得讓人無處下嘴,隻怕早就在各方派係的攻擊下失去「少穀主」的身分了。

而西門曄猶豫是否該將此事告知父親的原因便也在此。

說來讓人無奈,他雖是西門暮雲的獨子,對父親的身體狀況卻不比其他人了解多少。畢竟,西門暮雲除了擱了手中權柄外,其餘作息一應如常,氣色瞧來亦是極好,完全沒有受了重傷的跡象。以他對父親的了解,既然父親不曾主動告知他真相,他就算開口問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既然如此,他所能做的,自也隻有將各種可能的情形列入考量,從而做出妥適的安排了。

若父親真受了嚴重的內傷需得靜心調養,海天門之事自然可能擾其心緒礙其恢複;可若如此態勢全是父親刻意營造而成……其間的深意自然值得玩味了。

在他看來,相比於前者,後者的可能性顯然要高上許多。

「文不如莫九音,武不如白毅傑」,這是江湖上對西門暮雲的普遍形容。很多人隻理解了字麵上的意思,以為西門暮雲文不成武不就,卻忽略了這話真正的涵義──莫九音和白毅傑都是智勇兼備之人,其中莫九音在同輩之中乃是有名的智計冠絕,白毅傑則是武學進境在同輩中居冠。若與二人相比較,西門暮雲文雖不如莫九音,卻勝過白毅傑、武雖不如白毅傑,卻勝過莫九音,乃是真正的文武雙全。而如此卓絕的人物,又豈會落下那麽大的空子給人鑽?

至少……在西門曄看來,若換作他處在父親的立場,就算真身受重傷,也絕對有辦法穩穩當當的將穀主之位傳承下去。

此趟南行之前,他雖對父親的情況有所疑心,卻仍未厘清其作為真正的目的。可隨著海天門再起之事逐漸浮上水麵,考慮到相應的時點,一個可能的答案卻已逐漸於腦海中成形。

父親所為,乃是示敵以弱、引蛇出洞之計。

按他推想,南安寺一戰時,白毅傑已查知海天門的動靜,遂藉此機與父親互通聲氣,設下計謀引海天門入彀。

海天門善於潛伏滲透,又行跡隱密,往往教人防不慎防。如此,與其四處尋找他們可能下手的對象,還不如直接製造一個足以吸引對方讓其放手一搏的誘餌,藉此將對方的動靜置於掌控之中。

而這個誘餌,便是流影穀。

這是個十分大膽、亦十分危險的計畫──以可能賠上整個流影穀作為代價的計策,自然由不得海天門不上鉤。問題是,敵人上鉤了,卻不代表己方便能從容收網。事實上,麵對海天門主關清遠這等人物,如此計策幾乎可說是一場豪賭,一旦失敗,且不說流影穀能否存續,單是讓海天門得著複興之機,便已等同於賠上這近三十年來的心血了。

西門曄之所以沒能確信自個兒的推測,原因便在於此。

不過……若這番推測為真,那麽他和白冽予的協議,想來也會有助於父親的安排才是。思及此,他心思遂定,隻待回到穀中,便將雙方合作之事道予父親。

──當然,之間的細節轉折,自是得略過不提的。

不可免地因而再度憶起了那個間接促成一切的青年,西門曄胸□□錯著幾分酸澀的暖意升起,正想挾著這份思念闔眼入眠,一陣細碎的足音卻已於此時傳來……耳聽那足音自廊下直至房前,他心下一凜,卻未就此起身,而僅是淡淡出聲問了句:

「幾位執事聯手迫使穀主針對您先前於嶺南的行動和淮陰之事召開族議,時間便在明日正午之後。此外,姚峰成已和二執事暗中派來的人聯係上並達成了協議,將於明日族議上藉淩冱羽和高城之事向您發難。」

來人回應的音聲極輕,但對內功深湛、耳力過人的西門曄而言自不是什麽大問題。見穀內情況的發展確與自個兒所料的相差無幾,他輕輕「嗯」了聲表示了解並示意對方退下後,原已平靜的思緒卻已再次有了幾分起伏。

姚峰成的叛變雖在他意料之中,但實際確認之時,要說心下全無感慨自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說他舍不得姚峰成這個「人才」,隻是他雖身為流影穀少穀主,手下卻沒幾個真正能完全交付信賴的人,對照起昔日在行雲寨所見、所聞的一切,心情自是有些複雜了。

會造成如此景況的原因,流影穀的內鬥是其一,其二則與他往日的行事作風有關──身為公認的繼承人,才華實力又遠超同儕,自然無須刻意籠絡人心。事實上,即便他不刻意施為,也多得是有意投效之人,便是「敵營」中也有不少人主動通風報信。卻不想如今風水輪流轉,反倒變成名義上屬於他陣營的人物同敵人互通聲息了。

此次回穀,礙於父親和自個兒的謀畫,少不得又要來一番示敵以弱的計策。以現下的情況,此計一出,怕又有不少牆頭草要倒向他方……橫豎這次暗中調查海天門之事也須得保持隱密,便趁機藉此清理出一些人吧。

隻是他對其他牆頭草的去留不上心,卻沒可能輕易放過姚峰成。畢竟,若非姚峰成不分輕重、為搶功而給海天門當了槍使,他又何需親手擒下冱羽將其押送回京,間接導致冱羽遭人下毒?雖說事情終究在白冽予的計策下順利化解,可那一天、刺骨寒風中,青年口吐鮮血昏迷不醒的模樣,至今都仍深深烙印於腦海之中,讓他每每思及、便覺胸口一陣窒澀。

若非當日商議完,白冽予特地轉述了讓他好生對待雲景的要求,隻怕他現下就算沒殺了雲景,也絕不會讓其好過。

──雖說……他之所以視雲景為眼中釘,除了雲景意圖殺害冱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怕還是心底那份從許久前便存著的嫉妒。

是的,嫉妒。

他嫉妒冱羽對雲景的執著,嫉妒那份延續了十多年的堅持。不過是一年的相處、不過是淡薄得難以說清的血緣,卻讓冱羽那般心心念念地掛著、惦著,即便清楚雲景有意謀害,卻仍願意相信、願意原諒……若非那天見著冱羽的笑容,又得著白冽予提點,以他的性子,斷不會再容雲景繼續苟活於世。

但他畢竟還是留下了對方。

他知道這麽做多半會成為明日叔伯兄弟們攻擊的另一個箭靶,但隻要能多一絲機會挽回他和冱羽間的關係,他都不會放過。

回想起昔日於嶺南的種種,熟悉的疼痛於心底泛起,卻終還是讓西門曄搶自壓了下,而後闔上雙眼、緩緩進入了睡眠──

* * *

翌日,一如先前所預期的,西門曄方回返流影穀,便接到了族議召開的通知。族議的時間訂在未時初刻,他是巳時左右入的京,即便回房稍作歇息用膳也能餘下約一個時辰的空檔。思及此,於心底暗暗盤算了番後,他直接命人將一應行裝擱到房裏,自個兒卻連房門也沒入便往東苑深處的一座靜僻莊子行了去。

流影穀位於京城西郊的一處穀地,占地極廣,大致可分為三大區域。居中的乃是一應公務行政之所,又可按職司機要輕重分為「南署」和「北園」兩處。其中北園乃是流影穀機要所在,便如西門曄先前在嶺南的行動,一應人馬調派文書作業便全是在北園秘密進行完成的。左右翼兩大區域則分稱「東苑」、「西苑」,為穀中主要的居住區。其中東苑曆來為西門家嫡係和穀中高層所據,西苑則以其餘外姓和一些個血統淡薄的西門家旁係為主。當然,以流影穀的規模,真正有資格在西苑落戶的至少都是相當於各地分舵主的階級。一般低階成員多是各自在城中或鄰近田莊居住,早晨才到穀中應卯操練上工。

西門曄從小便同父母住在位於東苑中心的淩淵閣,也就是曆代穀主的居處。本來按族中規矩,他成年之後便該搬離淩淵閣另覓院落分家,可當時他早已得了少穀主的名分,繼承之位穩固,便也順理成章地繼續於淩淵閣住了下。

隻是六年前,西門暮雲半引退後,便以專心參研武道為名──如今自然被人認定是為了靜心養傷──讓人在東苑深處另建一座莊子、搬離了淩淵閣。西門曄之母早在他及冠那年便因病過世,父親搬離後,這象征著穀主之位莊子便隻餘下了他一個主人。

如果他的繼承之位依然穩固,這樣的安排旁人倒也無話可說。隻是如今穀內風雲湧動,他並非穀主卻獨占淩淵閣,自然不時引來一些眼紅之人的嘲諷和非議了。

──當然,以他的性子,多半是直接無視了那些個言詞的。

足下腳步未斷,望著已在前方不遠的「滌心園」──也就是西門暮雲如今隱居潛修的莊子──於心底好生整理了思路言詞後,西門曄穿過院子徑直行到屋前,敲了敲門、啟唇恭聲道:

「父親,孩兒自嶺南歸來,特此前來向您請安。」

「……進來吧。」

得著屋內父親應允,西門曄當即一個躬身,按著應有的禮儀十分恭謹地推開房門進到了屋中。

此間乃是靜室。打西門暮雲進入半引退狀態後,便將昔日用來處理公務的時間全用在了潛修上頭,一天裏倒有大半時間全耗在這間靜室裏頭,也無怪有心人對此浮想聯翩了。

望著靜室內閉目盤膝靜坐於蒲團之上的西門暮雲,西門曄一個施禮,而後去了靴,整了整衣襟後於父親身前跪坐了下。

之所以先行來此,而非回房歇息用膳,無非是為了在族議前將自個兒同白冽予的交手及協議先行告訴父親。感覺著靜室內那股平靜卻又深不可測的氣息,回想起昨夜針對父親所為的種種判斷,他略為挺了挺身,而後雙唇輕啟,略過寒暄開門見山地道出了這次談話的主題:

「孩兒同白冽予會麵了。」

這裏所指的會麵,自是指淮陰的那一遭,而非嶺南那趟沒什麽實質意義的見麵。聽著的西門暮雲當然也明白這點。原先闔著的雙眸因而緩緩睜了開,若有深意地望向了前方端坐的獨子。

「白冽予便是李列。打傲天堡之事以來同擎雲山莊的幾次交鋒,想來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即便沉著如西門暮雲,在聽得那句「白冽予便是李列」之時亦不禁微微動容──九年前同白毅傑訂下南安寺之約時,他曾遠遠見過白冽予一麵,卻未曾感覺到那名容姿清麗的少年有半分習武的跡象。但以他對獨子的了解,若無確切的證據,獨子語氣言詞間絕不會篤定至此。當下略一沉吟,而後方問:

「是他親口承認的?」

西門曄略一頷首,「於柳林山莊見麵時,孩兒便已懷有疑心,隻是當時的白冽予看似半點武功都無,腳步亦無異於尋常人,故遲遲未能確認。直到淮陰之事,白冽予假冒黃泉劍殺入分舵劫走淩冱羽,並留下暗示讓孩兒暗中前往一會後,孩兒才肯定了一直以來的推斷。」

以流影穀的情報網路和西門暮雲的能耐,自然沒可能到現在都還不清楚淮陰之事的詳情。但正因為已對事件的官方版本瞭若指掌,才讓這位直至先前都仍如無波古井般平靜的大宗師終於不得不正視獨子這趟「請安」的真正涵義。

先前的那番敘述包含了兩個十分重要的訊息。其一,白冽予必與黃泉劍有著極深的淵源──這點可由他有能力「假冒」黃泉劍到在場的除獨子外無一人識破的地步便可看出。其出手劫走淩冱羽及擎雲山莊這些年來對行雲寨的扶持亦是另一個佐證。其二,淮陰的「黃泉劍」既然是白冽予假冒,那麽以獨子的實力,斷然沒有連出手都不曾便讓對方帶著人從容離去的道理。也就是說,獨子刻意縱容對方劫走了理當給押回京中處置的人犯,更親口同他坦承了這一點。

思及此,西門暮雲神色雖平靜如舊,打量著獨子的眸光卻已是一凝。

「那個叫淩冱羽的小子……當真對你如此重要?」

提問的語氣依舊淡淡,話中所言卻無疑正中了聽著的人軟肋──好在西門曄本非尋常人物,知道這多半是父親的試探,饒是他心緒因而起伏難定,麵上卻猶自維持著先前的沉穩,而在恭謹間不失傲氣地開了口:

「活著的淩冱羽,比死了的更有用──即便淮陰的黃泉劍乃是假冒,也不會改變淩冱羽身為黃泉劍傳人的事實。若他死在流影穀手中,不論死因為何,都必然會導致黃泉劍對流影穀的仇視……更何況那個白冽予和淩冱羽乃是親如手足的師兄弟。若我真為了流影穀的麵子出手阻攔導致淩冱羽毒發身亡,擎雲山莊和流影穀便徹底落入了某些人的算計之中,再也沒有合作的可能。」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同樣蘊含著深意的目光毫不退讓地筆直對向了父親:

「我想,這一點……是父親絕對不會願意見到的,不是麽?」

如此反問無疑是一句□□裸的試探,對西門暮雲這些年來刻意掩藏的真相,也對這份掩藏背後所蘊含的目的。

西門曄對父親十分尊敬,但這份尊敬卻不意味著完全的順服遵從。在父親麵前,他會多少收拾起平時的冷峻傲然,但必要之時,他也絕不會吝於展露自個兒的鋒芒──哪怕這份鋒芒多少顯得有些挑釁甚至冒犯的意味在。

瞧著如此,西門暮雲不僅未曾動怒,反倒是一個挑眉,唇角略勾:

「以父親之能,若真有了弱點,又豈會如此輕易便教三叔他們發覺?隻是孩兒一直弄不清父親這麽做的真意,直到此趟南行,才終於發現了一些端倪。」

頓了頓,「若對手是海天門,是關清遠……那麽父親願意捐棄前嫌同白前輩合作,自也是能夠理解的事兒了。畢竟,當年正是靠著您二位聯手,才得以重創海天門並迫得關清遠選擇潛伏海外。」

話說至此,不僅早已超出試探的範圍,更可說是將自己的猜測直接翻上了台麵。當然,西門曄並不奢望、也不需要父親當場承認並將其計畫和盤托出。他之所以將話挑明,不過是為了向父親傳遞自己已然知情的事實罷了。

而聽著的西門暮雲同樣明白這一點。

他沒有回應兒子的那番話,而僅是在沉吟片刻後,啟唇問出了似有些岔題的一句:「白冽予的實力如何?」

「才智心計自無需多言。修為的部份……若對上的是『李列』,孩兒尚有幾分取勝的把握。可若換作是『白冽予』,勝負如何,便須得真正對上才知道了。孩兒雖未真正與白冽予交手,但從當日的表現來看,他在劍術上的造詣絕不遜於柳方宇。」

「青龍之事前,江湖上曾有傳聞說白冽予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習武奇才,連白毅傑都自歎弗如,看來倒並非是虛言了。」

因獨子給予的評價而如此感歎了句後,西門暮雲語氣一轉:

「你和他達成協議了?」

「是。初期先以情報共享為基礎,之後再視情況發展相互配合行動。白冽予是聰明人,想來不至於在此事上為了擎雲山莊的利益暗中做什麽手腳拖累整個計畫。」

「詳細的情形就不必向我報備了。你們年輕人既然有了計畫,就放手去做吧。」

見父親無意摻和到自個兒的計畫裏,西門曄一時也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當下一聲應了過,心底卻又不免再次思量起父親可能存有的後手與謀算。

打父親將手中權力交給自己同時進入半隱居狀態到現在,怎麽說也有六年的時間了。若父親隱居的原因乃在於海天門,要說這六年間毫無建樹安排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偏生他連半點跡象都未曾察覺,連父親另有圖謀的事實亦是直至先前、得知海天門之事後才得以確認,可見父親藏得如何之深了。

或許,父親之所以決定任憑他施為,其實是存著讓自個兒出手以吸引海天門注意的心思吧?這等藉障眼法掩蓋實際圖謀的手段本是他的拿手好戲,現下看來倒可說是子承父業了。

不過既然父親不打算幹涉,他原先安排好的說詞自也派不上用場了。思忖片刻,確定暫時已無須得同父親交代的事後,西門曄遂一個躬身:

「若父親並無其他吩咐,孩兒就先告退了。」

「嗯,你回去吧。」

如此淡淡一句罷,西門暮雲已然重新闔上了雙眼,恢複了先前閉目靜修的作派……瞧著如此,西門曄一如來時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後起身離開了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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