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興許是心結已解,又或許是琴瑟合諧以致欲求不滿,那日同東方煜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了一番後,白冽予本就驚人的進境竟又加快了幾分,翌日便突破二層大關進到了那至關緊要的第三層……隻是這等禁製手法本就是真氣應用的手段之一,就如同掌法拳法之流,也是須得好生參研的──事涉東方煜,也由不得他掉以輕心──是以白冽予即便心急如焚,卻仍逼自己耐著性子好生研讀關清遠給予他的功法圖譜,同時進一步穩固自身境界以充分對應解除禁製時可能的消耗。

正如同欲對症下藥,就得先通曉病理,要想解除東方煜身上的禁製,首要之務便是懂得禁製如何作用──更精確的說,便是知曉如何下禁製、如何操控枯海真氣在受製者體內生根落地、翻江倒海。白冽予精通醫道,對人體穴位經脈等的理解極為深刻,學習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不過四天的光景便已通曉了這套據說是枯海訣高階應用的法門。

隻是通曉歸通曉,便如醫術或武術,要想真正掌握這套法門,單靠理解是不夠的,還須得經過實踐才成──但眼下二人給軟禁在船艙裏頭,連出去透風曬曬陽光都不成,又哪裏找得到「實踐」的對象?這船上雖也有幾名負責打點雜務的仆役在,可以白冽予的性子,卻是斷無可能在同對方無怨無仇的情況下對人家施以這等陰損手段的。但要說連試都沒試過一次便直接在情人身上動手,饒是白冽予性子與「膽泄二字向來無緣,卻也難免有所遲疑不安。

看著手中薄若蟬翼的圖譜,艙房內,白冽予眉尖微結,擱於案上的右拳時緊時鬆,卻是怎麽也沒辦法痛下決斷。

他知道自個兒的耽擱便意味著煜的痛苦,可這「雙煉」的禁製手法極為繁複,若在解除的過程中出錯,結果就算不致命,也可能會給煜的身子帶來不小的損傷。可若想真正掌握這套法門,就意味著他必然得將一些個無怨無仇的人當成試驗品,讓他們嚐到煜這些日子來所受的痛苦,同時麵臨解除禁製時可能的凶險。

白冽予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他闖**江湖多年,手下的人命不在少數,因他的計策而葬送的性命更是多不勝數……但他向來有著自個兒的行事準則。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對眼前的敵人下殺手,可若是沒有敵對關係亦非十惡不赦之徒,即便是借刀殺人的那把刀,他也會盡量不損及對方的利益、甚至變著法子加以補償。以李列的身分也好、白冽予的身分也罷,不論江湖上是如何評價他的,他都有著無愧於己、無愧於人的自信──直到現在。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和煜的安危相比,區區幾名仆役又算得上什麽?更別提幾人還是隸屬於海天門旗下了……況且他施以禁製,也不是真想著折磨對方,隻是藉此熟悉一應手法罷了。就算真在途中出了岔子,以他的醫術多少也能挽回幾分才是……隻要以適當的財物作為補償,想來不愁找不到自願以身犯險之人。

思及此,青年雙拳一緊,當下幾乎便想起身外出尋人──卻又在臀部方離開下方椅凳的那一刻,有些頹然地重新落回了座位上頭。

今日若是遇上了危險而須得在煜和一群無怨無仇的陌生人中抉擇,他當然能夠毫不遲疑地做出決斷──他本就不是什麽英雄,自沒有勉強自己背負他人生死的理由──可為了一己之私而傷害無關人等卻是另一回事。就算對方當真是自願的,也依舊過不了他心底名為「良知」的那一關……更別提煜知道此事後可能的反應了。

換作是他,如果知曉自個兒的得救是建立在無數殘酷的試驗上頭,即便身子恢複,那份罪惡感也必將取代身體的疼痛進一步摧折他的心神──又何況是行事向來寬仁溫厚的煜?

──這樣的兩難,是否早落在了關清遠的意料之中?而他,又該如何才……

「你既著於『情』字,又何苦為了區區幾個下人而陷入兩難?」

乍然中斷了思緒的,是房門開啟的聲響,以及繼之傳入的、長者冷淡中帶著幾分嘲弄的話音。

白冽予雖不認為那扇薄薄的艙門能阻擋些什麽,可見著半啟房門前佇立著的不速之客時,青年秀逸的雙眉卻仍是瞬間皺了起,眸光亦隨之一寒。

他雖不認為自個兒的心思──或者說煩惱──能瞞得過關清遠,可對方張口便是這麽一句,卻無疑代表著一切早落在了其算計之中……明白這點,青年心頭一緊,卻仍是強作平靜地開了口:

「前輩如此作為,難道便不懼下屬寒心?」

「心寒也罷,感恩戴德也罷……在老夫眼裏,終歸是沒有差別的。」

雲淡風輕的一句,就好像他話中所言隻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瑣事,可背後隱含著的,卻是絕對的無情,以及在背後支持著這等無情的、絕對的實力所帶來的強大威懾力。

即便寒心,可不論是誰,要想背叛這麽個以絕代魔頭形容都不為過的強者,首先便得衡量納少得可憐的成功率與隨之而來的代價──不說別的,便連他和東方煜、兩個足以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人,不也被迫軟禁於此受其控製麽?

雖是早已接受的現實,但在又一次體認到自身處境的此刻,白冽予心下卻仍難免一陣苦澀……隻是還沒等他思量出該如何回應,身前長者的音聲便已再度傳來──

「橫豎都是一死,在死前給你充做試驗品練練手,倒也算是人盡其才了。」

青年聞言一震,半晌沉默後,脫口的音聲微顫:

「……冽予愚駑。」

「是愚駑,還是不想承認、不願麵對?」

見外孫容色因自個兒的言詞而轉瞬蒼白了幾分,卻偏仍倔強地維持著那派淡冷姿態,關清遠饒有興致地揚眉一笑,提步上前抬掌挑起了青年下顎逼他與己視線相對:

「以你的聰明才智,難道就不曾想過……老夫究竟會用什麽手段,才能避免你修習枯海訣之事不至於為他人知曉麽?」

問題的答案,是不需費上太多思量便能得出的、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滅口。

可白冽予確實不曾想過。

或許是本能的回避,也或許是東方煜的事兒已分去了他太多的心神,饒是他向來思慮縝密,也是直到此刻才悟通了此間關節──要想隱瞞一個秘密,最好的方式自然便是除去所有知曉秘密的人。也就是說,早從他給關清遠帶上船的那一刻起,船上這些個水手、廚子和雜役,便已注定了再無活路可言。

白冽予和這些人雖沒有分毫交情可言──若有,他也不至於無情到考慮用這些人練手了──可正如那個令他陷入兩難的根源,這些人和他無怨無仇,卻不過因這所謂的「秘密」便將枉送性命,教他如何能平心以待?

興許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眼前的長者驀地容色一柔,語氣一轉、又道:

「你向來懂得權衡利弊,應該知道怎麽做才是最恰當的,不是麽?這些人的命本就是你的,與其被毫無價值地滅口,還不若好生發揮餘熱,助你早日熟悉禁製的手法……『雙煉』手法繁複,若在解除時有了差池,半身不遂甚至全身癱瘓都有可能。饒是你醫術通神,真麵對此等情況怕也是十分棘手……幾條注定要死的人命和情人的安危,這之間孰輕孰重,你該是最最清楚的,不是麽?」

而白冽予沒有回答。

他隻是逃避般挪開了視線,卻依舊掩不去眸中一閃而逝的掙紮……足過了好半晌,他才在靜默中雙唇輕啟,低聲道:

「前輩似乎十分盼著冽予出手。」

「不過是一位老人盼著自個兒最為看好的外孫能夠成長罷了。」

關清遠神色柔和,倒還真有了那麽幾分慈祥的感覺,「長於算計,無懼謗議,卻偏偏害怕髒了自個兒的手……這可是一個謀士最大的破綻,更何況你執著於『情』之一字,難保不會有碰上此等兩難的時候。有些事兒,自是早些認清的好。」

長者的話語字字在理,饒是白冽予清楚對方的目的絕不像言詞間這般冠冕堂皇,心下卻仍不禁有了幾分動搖──區區幾個仆役,又怎及得上煜分毫?眼下他無非是有所選擇才會在此遊移不決。若今日煜當真命懸一線,須得他人以命換命方能得救,他還會在乎什麽行事準則麽?

不……那時的他隻怕早已瀕臨瘋狂,又怎會有煩惱這些的餘裕?

那麽,現在呢?

他可以為了煜而舍棄尊嚴跪求關清遠,難道還就真的為了幾條遲早要葬送的性命而置煜於險地?煜因他而身陷險境遭此劫難,若他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又如何能──

「往後之事,就不勞前輩費心了。」

便在此際,略欠中氣卻強硬異常的音聲乍然自身後響起。本自糾結於思緒中的白冽予聞聲驚起回眸,但見本應於榻上安歇的東方煜不知何時已然起身,竟就這麽拖著無比疲乏的身子由內室來到了屏風之外的小廳!

青年先前雖未刻意壓低音量,卻也沒想到會因此而驚擾了情人,當下正待上前相扶,可東方煜卻是一個搖首製止了他的動作,同時略為加快腳步行至他身畔,雙臂一張將他擁入了懷中。

就這麽當著關清遠的麵。

雖隻是一個擁抱而已,可東方煜先是突如其來插入二人的談話中,而後又極具獨占意味而強硬地在長者麵前「劫」走了青年,挑釁意味自是十分濃厚──尤其他平日作風溫和保守,在「長輩」麵前也甚少有出格之舉,眼下突出此著,其間意含自然格外令人深思。

在場的祖孫二人本就是心思縝密深沉之輩,又豈會不明白東方煜撐著病體強硬插手的緣由?饒是白冽予因情人的動作而不得不挪開視線背對長者,也依然能感受到身後長者驟然加重的氣勢與蘊含著沉怒的目光……隨之而起的擔憂讓他輕推了下情人胸膛示意對方放開自己,卻不想東方煜不僅未曾鬆手,反而還更加重了環抱著他身子的力道,令他連轉頭麵對身後的關清遠都無法,而隻能就這般順著對方緊擁的勢子倚靠在其懷裏。

知道東方煜是打算直接與關清遠對上,白冽予雖難免憂心,卻因情人難得的強勢而選擇了順從。雙臂回抱著攀附上男人背脊,他雙睫輕扇,而終是一個闔眸、靜靜地將頭枕上了男人肩際。

見對方已明白了自個兒的心思,東方煜先是愛憐地輕吻了吻情人發際,而後方容色一整、將目光對向了眼前麵沉如水長者。

「常言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前輩大業纏身、貴人事忙,又何苦為了我二人日後那虛無飄渺的『兩難』而如此費心?」

「做長輩的為兒孫盤算有什麽不對?你若真心愛著冽兒,就不該放任自己成為他的弱點。」

說到這兒,關清遠微微一笑:「聽聞『柳方宇』行事寬仁,想來你出言相阻,多半也是因著這份仁慈……但你可能想過,就算你不在意自個兒的下場,可若你真因冽兒解除禁製的手法出錯而有了什麽差池,受傷最深的,終究還是親手造成一切的他?」

「前輩此言差矣。」

聽長者竟然以禁製之事相脅,即便東方煜頗為忌憚這位海天門主,此時也不禁動了怒──他擁著情人的雙臂一緊,唇畔已然勾起了一抹難得一見的冷笑:

「造成一切?若非前輩出手在晚輩身上施以禁製,冽又何需麵對這一切?即便在下真在解除禁製時有了什麽差池,該負這個責任的也絕非是冽,而是身為始作俑者的您……堂堂海天門門主、睥睨天下的絕代宗師,該不會連這點責任都想推卸吧?」

他本就不擅長那種綿裏藏針、暗蘊機鋒的言詞,眼下含怒開口,也顧不得會否激怒眼前的長者便將心裏的不平盡數道了出來,「至於那些個仆役的性命……若非前輩強要冽修習枯海訣,又從何生出滅口的必要?既然一切本就是因前輩而始,自然也算不到冽頭上。可前輩一再拿此說嘴,甚至以此為由意圖誘使冽將他幾人當成練習禁製的試驗品,讓他擔負起這些人的生死……這等算計,難道就是您身為長輩『關心』孫兒的方式?」

足稱直白的言詞,可也正因為其直白,反倒讓聽著的長者一時有些無言以對──年輕的碧風樓樓主心中沒有那些個複雜的衡量謀算、沒有對自身安危的顧忌,而僅是單單地站在情人的立場為其考慮而已。但也正因著他這份單純的心思,讓關清遠的言詞伎倆全成了無用之功,極為罕見地落入了無從應對的窘境。

可後者終非尋常人物,雖難得地吃了個悶虧,平撫心緒亦不過轉瞬之事。審視般的目光掃過護犢般將外孫緊擁於懷中,容色憔悴、氣勢卻半點不落於己後的男子,而在片刻沉默後陡地反身、提步離開了艙房。

耳聽那足音漸遠,直到另一側同樣傳來房門閉合的聲響,東方煜才終於鬆了口氣──但他本就是強撐著身子出來的,方才能那般同關清遠對峙,靠的無非是一股狗急跳牆的氣勢。眼下讓他「急」的因素沒了,本就存著的疲憊乏力占了上風,身子登時便是一軟……仍給摟著的白冽予隻覺懷中猛地一沉,心下一緊,連忙將脫力的男人抱回了屏風後方的床榻。

「我難得出了次鋒頭,沒想到終究還是這麽個收場……」

身子重新躺回榻上的同時,思及先前給情人打橫抱起的事實,東方煜不由得苦惱地嘀咕了句──他好不容易才來了趟英雄救美,卻又轉瞬從「英雄」淪為了那個被救的「美」,心下鬱悶之處自不待言……如此咕噥聽在白冽予耳裏登時一陣莞爾,索性除了鞋襪上榻,從善如流地依偎著窩入了男人懷中。

「他總認為是你拖累了我,卻沒想過若非有你,白冽予又豈會是今日的白冽予?」

青年有些感慨地低聲道,「一個被過往陰影所束縛住的外孫,想來是說什麽也入不了他法眼的。」

這話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關清遠了──聽著如此,東方煜微微苦笑,歎息道:

「是金子總會發光……即便沒有我,你也必然能克服那些。」

「可一切卻必然會有所不同。」

枕於對方胸膛的容顏微抬,白冽予指尖憐惜地輕觸上情人有些凹陷的麵頰,神情間已然帶上了幾許緬懷。

「你還記得……咱們初識時的事兒麽?」

情人間談起這些,標準答案向來不外乎這麽一句……不過東方煜本是發自肺腑,更因回想起情人當初青澀淡漠的姿態而惋惜地一聲長歎:

「我這輩子最大的憾事,大概就是錯過了你少年時期的真容吧!」

之所以隻提少年時,自然是因為當時二人已相識甚至相熟的緣故……可即便是白冽予,對已然逝去的年華也是無法可想的,當下微微苦笑,卻沒有回應情人的感慨,而是順著自個兒先前的話頭接續著開了口。

「初見你時,久聞『柳方宇』大名的我一心隻想著弄清你的來曆,想著該如何獲取情報,說是將你當成了『目標』也不為過……可我怎麽也沒想到的是,在『白冽予』三字幾乎等同於『廢人』的時候,還會有人將我當成了對手而惦記著,還記得……那個慘遭橫禍的孩童曾經背負過的榮耀與期許。」

「仔細想想,或許便從那一刻起,我已再無法單單將你視作任務的目標或可能的敵手了。」

所以,才有了之後的相交相熟,以及如今的相戀相守。

東方煜雖不是臉皮薄的人,可聽著情人這番不知該說是讚譽還是情話的言詞,卻仍不由得微微紅了臉……隻是還沒等他想出該如何回應,眼前容顏驀然襲上的憂色,卻先一步攫獲了他的心神。

「……禁製之事,雖說我已盡可能地模擬過一應手法,可和實際應用仍是有所差別的。若你真因此而有了什麽差池,我……」

白冽予從來不在意什麽責任的歸屬,而僅是最單純不過地擔憂著於情人的安危……明白這點,東方煜心頭一暖,麵上已是一抹見不著分毫陰霾的笑意勾起:

「沒事的……你這叫關心則亂。」

「你想想……門主既然將我視作威脅你的把柄,又豈有真讓我出事的可能?若我真因此而有了什麽差池,你心神大亂之餘,會有什麽反應都十分難說……習於算計的人最討厭的,想來就是這等無法掌握的情況吧?」

將心比心,以白冽予的性子,也不會樂見事情朝自個兒無法控製的情況演變……如此推想而下,長者心中的盤算自是一目了然。

關清遠最終的目的無非是將自己培養成他的傳人,可眼下自個兒心中並沒有可令他趁隙而入的破綻,那麽較好的方式,自然是想方設法滴水穿石般一點點地侵蝕、改變自個兒的行事心性了。

正所謂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若自己可以因故違背己身的行事原則一次,當然也可以違背第二次、第三次……久而久之,原則不再是原則,白冽予自也不再是原來的白冽予。

好在他並不是自己一個人麵對這一切。

望著眼前俊朗麵容之上那醉人依舊的溫柔笑靨,青年唇畔回應的笑意勾起,將身子更深地偎入了情人懷中。

「如此,就先好生歇息吧。」

他輕聲道,「晚些咱們再來解這可恨的禁製……你身子恢複後,咱們還有很多事得做呢……」

不論是海天門的陰謀,還是擎雲山莊、乃至於整個江湖的安定……這些先前被他刻意屏除在思緒之外的事務,終將再一次占滿他的心神。

雖說……在此之前,他還得先想辦法逃出關清遠的掌控才成。

明白他的心思,東方煜微微頷首,同時加重力道讓雙方的軀體更形貼近。為如此令人眷戀的溫暖和氣息所環繞,饒是白冽予本來並不如何疲倦,也有些克製不住地緩緩垂下了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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