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晨時分,薄薄曙色中,伴隨著輕微得幾乎融於風中的細碎響聲,位於京城東郊的某處避暑山莊內,一道淺灰色的身影以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輕巧俐落翻牆而出,背上還背著滿滿一包袱的戰利品,卻連一絲**都不曾勾起便輕而易舉地悄然遁入了山林之中,就此隱去了蹤跡。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已同西門曄在山中躲藏了月餘的淩冱羽。

自上回西門曄同他道歉並和解至今,已又是二十多天過去了。

常言雖道山中無甲子,但外邊的時局境況如此,以二人的身份地位,自是沒可能真如那句俗諺般悠哉度日的……連著一個多月緊鑼密鼓的療傷後,西門曄的外傷已然盡愈,內傷也在化去景玄留下的邪異掌力後大為好轉,恢複了八成左右的實力。在此情況下,二人便也無了繼續在此韜光養晦的理由──盡早回歸京中重新掌握時局,才是他們眼下的當務之急。

而和堂堂正正地上演一出「王者歸來」、同時再一次成為敵人最明顯的箭靶相比,順勢化明為暗顯然是更為睿智的選擇……淩冱羽今日有此行動的理由便也在此。

對青年來說,想不引人注目的潛回京中並不是什麽難事;可對西門曄而言卻非如此……以他的偌大聲名和家喻戶曉的出眾儀表,要想順利地化明為暗回到京裏,唯有徹底改頭換麵才有可能做到。但他當初本就是突遭暗算落難,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找不著,更遑論易容的衣裝道具?好在東郊本是京中勳貴置產避暑之處,自然少不了那些個替主家打理別業的管事家奴長住。認準了這一點,淩冱羽遂於西門曄的指點下連夜潛入某位大官的避暑莊園中,費了小半晚的功夫便從那些仆役的住處取得了易容改扮所需的各式衣物、道具。

當然,以青年的脾性,自然是沒可能讓對方白白遭受損失的──他雖不告而取,卻也留下了等值甚至猶有過之的銀錢。雖不知這麽做是否真能彌補對方的損失,可事急從權,卻也隻能借著如此舉動稍稍平複心底的罪惡感了。

仗著身法輕車熟路地穿行於山林間,不消多時,滿載而歸的青年便已回到了二人藏身的所在。

眼下雖不過寅時半,天色也僅是蒙蒙亮,可淩冱羽在外奔波,留守的西門曄自然沒可能不管不顧地蒙頭大睡……耳聽熟悉的足音漸近,一個周天行功過後,正自運功療傷的流影穀少穀主立時收束了真氣,睜開雙眸望向了正自撥開藤蔓進到洞中的青年。

「所需的材料都找齊了?」

他淡淡問道,音調冷峻平穩,可正對著青年的眸中透著的,卻是全然迥異於此的深深溫柔與關切……那樣深摯的情思令瞧著的淩冱羽心弦微顫,原先穩定的吐息亦不可免地有了剎那的遲滯。

可他畢竟已不是第一回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之中,便是有所失常也僅是轉瞬之事。下一刻,他已然逼著自己壓抑下躁動難平的心緒,取下身後塞得鼓鼓的包袱遞到了西門曄麵前。

青年頷首答道,「兩人份的衣衫和易容材料已備妥,今晚咱們就能在城裏好好享受正常的床鋪和食物了。」

「你倒是胸有成竹……所用的身份也想好了?」

「當然!之間雖然費了番功夫,但總算……」

頓了頓,思及先前翻箱倒櫃「不告而買」時的靈光一閃,以及接下來因此將能看到的「好戲」,淩冱羽接續的音聲已然添上了幾分這些日子來少有的輕快:

「隻要按我的計畫行事,你我必能堂而皇之地從流影穀和海天門眼線的眼皮底下進到城中……你打開包袱看看吧。那套淺蔥色的衣衫是特地為你挑的,少穀主可別辜負在下的一片用心吶!」

話語至末已是一抹愉悅的笑意勾起,直對向前方男人的目光滿載期待……瞧著如此,西門曄雖本能地起了幾分不好的預感,卻終仍是屈服在那樣清亮的眸光和明朗的笑容下、依言打開了包袱。

──依先前的決議,二人易容入城的身分乃是依著淩冱羽「就地取材」的結果而定,他能找到哪些衣裝道具,二人就扮成什麽……也因此,當流影穀少穀主依言找出包袱中唯一一件構得上淺蔥色的衣衫時,臉上的表情真是說有多精采就有多精采。

那是一套樣式稍嫌繁複的間色長裙。

「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女裝更能掩人耳目。」

見西門曄一如自個兒預期地失去了應有的冷靜神色大變,淩冱羽心下大樂,卻反倒一改先前的輕鬆,容顏一肅、一本正經地說明起了自個兒這麽做的理由:

「畢竟,誰想得到堂堂流影穀少穀主竟會易容改扮成女子呢?為了這個,我還花了好些時間才覓得了這件長度許可的裙子……到時咱們就扮成家道中落前往京城投靠遠親的大小姐和他的老管家,定能順利騙過少穀主的手下和海天門的眼線。」

他神色、語調俱是一派公事公辦的嚴正肅然,唯有那雙燦若明星的眸子泄漏了幾分惡作劇得逞的歡欣。「時候也不早了,少穀主趕緊更衣吧!早些入城,興許還能吃頓豐盛的早膳。連著一個多月都隻吃些幹糧野菜,少穀主想必也──」

隻是青年多少有些得意忘形的話語未完,便給流影穀少穀主沉默半晌後似有些鬆了口氣的一喚打了斷……明顯的情緒轉變讓聽著的淩冱羽不由得微微一愣:

「多謝你的費心。可這件間色長裙,我怕是無福消受了。」

「……少穀主向來能屈能伸,又怎會被這區區一件裙子難倒?」

雖早知道西門曄對此難免有些反彈,可真正從對方口中得著「無福消受」四字時,青年心下卻仍是一陣訝異,也因而麵色微沉、語帶質疑地有了如此一問。

今日若換作別人,在流影穀少穀主麵前如此「放肆」的結果,自然隻會是一頓言詞毒辣的奚落和反擊。可麵對淩冱羽,西門曄卻是無論如何也升不起分毫被冒犯的不快的──他隻是因那音聲中明顯迥異於前的不滿而一陣苦笑,掩下心底必然會讓對方更加氣惱的慶幸溫聲解釋道:

「不是我不願意穿,而是我穿不下的,冱羽。」

「怎麽可能──我明明丈量過這裙子的長度的!」

「裙裝要考量的可不隻是長度,還有腰寬……況且這件間色長裙是穿高腰的,長度同樣不夠。」

以西門曄對衣著打扮的講究,自然很輕易地便看出了問題的症結所在,頗有些解脫地同猶在震驚懊惱之中的青年說明了自身結論的由來。

見他說得有憑有據,淩冱羽雖有些懷疑這會否是對方的推托之詞,卻仍是伸手接過衣裙好生打量了一番……而後,不得不鬱悶地承認男人確實所言非虛。

問題是,易容成老人所需的道具他隻湊了一份,剩下的全是改扮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若讓西門曄扮了老人,接收這套裙裝的人豈不就成了他?

伴隨著如此念頭浮現,淩冱羽本能地打了個寒噤,而旋即滿懷希冀地估算起了自個兒的身材和裙子的尺寸──若他同樣穿不下,自然可以冠冕堂皇地免去這份苦差──但卻更加鬱悶地發現不論身量腰寬居然都還挺剛好的。

也就是說,他是沒可能以身量為由順理成章地躲過去的。

當然,他不像西門曄那樣連套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大可從自個兒行囊裏挑幾件衣裳扮成小廝或上回的「野人」。可景玄會派人假扮成他引西門曄上鉤,顯然對他二人的關係有所知悉,如今掌握著城門關防的流影穀人馬又多半已受到他們的控製……在此情況下,一名持劍的窮酸青年和一名氣度不凡的老人這樣的組合,怎麽想都稱不上萬全之策。

可若分頭行動,他又放不下那個連「深入敵後」都得挑一個出身世家的富商來扮的人。

西門曄或許善於隱匿真心作戲算計,可要演好一個與自個兒背景相差極大的角色,卻不是單靠隱藏情緒冷靜計算便能辦到的──更別提這個足稱勳貴的世家公子向來前呼後擁,這輩子隻怕還從沒有過獨身和關防打交道的經驗了……有自個兒在旁,至少還能在必要時臨機應變替他尋覓說詞圓謊;若讓他自個兒行動,要是在入城時出了什麽岔子,今日的一番安排全付諸流水不說,甚至還可能因此暴露了二人的行跡、壞了二人化明為暗的計畫……而這種結果,自然是淩冱羽所不樂見的。

要和西門曄一道入城,又要確保敵方不會聯想到他二人身上,最好的選擇,自然隻剩下了那麽一個。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不外如是。

思及此,饒是淩冱羽心下對易容成女子仍存著相當的抗拒,卻也不得不顧全大局承擔起了他自個兒造成的窘境。將原先給自個兒預備的長袍和用來做假胡子的動物皮毛遞給了西門曄後,青年狠下心一咬牙,拿起那件間色長裙和成套的對襟上衣默默地到躲到了角落。

女裝就女裝吧!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隻要能達成目的,區區女裝又算得了什麽?便懷著如此心思,淩冱羽懷著有若上戰場赴死的悲壯褪下了外衫,卻沒想到他的災難直到此刻才真正展開。

敢作敢當的青年忽略了一件事:他連這套衣裙的樣式都認不出,又怎會曉得穿上去會是怎生模樣?更遑論如何穿上了……也因此,當西門曄順利地將自己塞進那件稍緊的長袍之中、正琢磨著該怎麽貼上假胡子時,淩冱羽卻在將衣裙擺弄了半天後挫敗地發現自個兒根本無處著手,隻能傻傻地同手中的衣裳幹瞪眼。

而如此窘境,自也全入了一旁時刻關注著他的西門曄眼裏。

望著前方手捧長裙、全身上下隻罩了一件單衣的心上人,便連向來自認克製力過人的流影穀少穀主也不免有了片刻的躊躇……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壓抑下瞬間蔓生的遐思綺念之後,西門曄雙唇輕啟、刻意以著公事公辦的冷峻音調同對方開了口:

「需要幫忙嗎?」

如此音聲一出,立時引得前方的青年一陣劇顫。本自傻瞪著衣裙的明眸抬起,卻沒有太多理所當然的戒備,而是一種……或可稱作自尊心受創的情緒。隻是淩冱羽既然已理智到做出了穿女裝的決定,自然不會讓這樣的情緒影響計劃的進行。也因此,短暫的內心交戰後,早已萬分挫敗地青年更加挫敗地一聲長歎,點點頭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得他應允,西門曄登即將手中的動物皮毛擱到了一邊、提步上前接過衫裙替青年整治起了衣裝。

自那日達成和解之後,他們之間的相處雖有所進展,可距離舊日的關係卻仍有著相當的距離,自也鮮少在療傷之外的時候如此親近……望著青年優美的側頸,以及單衣下微微敞露的鎖骨線條,饒是西門曄已竭力壓抑,喉頭卻仍不可免地起了幾分幹澀。

──尤其在淩冱羽全無戒心地聽從他的指示動作、順從的張開雙臂讓他幫著套上了那件對襟上衣之時。

「雖早知道你對衣著打扮向來講究,可連女裝都如此了解,實在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

帶著幾分外顯於麵上的訝異,任由對方替自己打點衣著的青年半是感慨半是欽佩地道,卻是完全沒注意到對方此刻升騰的欲望和所禁受著的煎熬……西門曄的動作或許還不到熟練的地步,卻同樣沒有多少猶疑和停滯,就好像他早就牢牢記住了每一個步驟,所欠缺的,也僅僅是實地的操練而已。

伴隨著浮現於腦海中的認知,淩冱羽心思一轉,已是帶著好奇的一問脫口:

「吶、這也算是名門公子必備的技藝之一麽?聽說有錢人家的少爺身邊都少不了幾個打小跟著、日後可收做添房的美貌侍女,莫非你便是由此──」

「你確定自個兒真該在意的,是這些支微末節麽?」

探問的話語未盡,便給身後男人嗓音異常低啞的一句反問打了斷。聞言,淩冱羽先是一怔,而旋即因那音聲裏潛藏著的壓抑明白了西門曄話中的真意。原先給身上裙裝轉移了的心神瞬間拉了回,而在意識到彼此眼下過於曖昧的態勢後,不再「無知者無懼」的青年「刷」地脹紅了臉。

此刻,他和西門曄之間的距離甚至不足咫尺。那雙曾幾度將他緊擁入懷的臂膀正半環著他的身子替他罩上羅裙,寬廣的胸膛亦正因手頭的動作而隔衣貼靠著他的背脊……這是那個對己懷抱著深深情思、甚至還曾出手輕薄過他的西門曄啊!可他卻對此毫無防備,傻傻地在那兒提些風花雪月的事兒,甚至還要對方主動提及才──

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淩冱羽麵上霞色未褪,胸口卻已迥異地泛起了一陣揪緊似的疼。

──他,竟還是那麽樣地信任著西門曄麽?

畢竟……這樣全然出於本能的反應,絕不是幾句和解和承諾便能換來的。

淩冱羽不曉得身後的男人是否也察覺了這一點,卻已再難恢複初時源自於駑鈍的鎮靜。輕輕灑落於頸後的吐息、包裹著周身的溫暖……所有的一切全在此刻變得無比鮮明,再加上先前那低啞的嗓音透露出的、西門曄正竭力克製著自身欲望替他更衣的事實,青年隻覺身子一熱、雙膝一軟,竟就那般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

但以二人眼下的姿勢,這落下的軀體最終的歸處,自也隻可能是身後男人半環著他的臂膀和胸懷了。

原先似有若無的接觸,在這一刻便作了不容置疑的緊密。

「本以為你會更防著我的。」

順勢收攬住懷中身子的同時,西門曄歎息著開了口,音聲壓抑之外卻已更添了幾分交雜……入耳的話語讓淩冱羽不由得微微一震,雙唇微張想解釋些什麽,卻因終究沒能組成任何合宜的字句而隻得緊緊抿了上,同時於對方的撐持下重新穩住了身軀。

而那雙將他溫柔環抱住的臂膀,也在他站穩腳步的那一刻就此鬆了開,卻連分毫遲疑留戀都不曾顯露。

他聽見西門曄這麽道。仍舊稍嫌低啞的音色,卻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近在咫尺、親昵得有若呢喃……恰如此刻已然遠去的、那本自環繞著周身的溫暖。察覺到心底驀然因之而起的失落,青年不禁有了片刻的怔忡,足過了小半晌才終於理解到西門曄的那聲「好了」所指為何。

──那件曾讓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的淺蔥色衣裙,如今已然穩穩當當地穿在了他的身上。

但此刻的淩冱羽卻已無心在意這些。

他隻是輕輕道了聲謝,卻在話音流瀉的同時意外地發現了其中透著的幾分艱難……他不曉得西門曄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是否明白這樣的反應可能意味著什麽。可不論答案為何,對方顯然都沒有破壞當日承諾的打算──西門曄隻是輕拍了拍他的肩,而旋即繞過他徑自回座、拾起先前擱下的那塊動物皮毛重新研究起了易容的方法。

望著男人此刻甚至無需作戲便已有了那麽幾分滄桑之感的背影,淩冱羽胸口一緊,心思數轉間,屬於在乎的那一部分終究占了上風。停駐多時的腳步因而邁開,他小心翼翼地撩著裙子上了前,在西門曄略有些訝異的回眸中蹲坐了下。

他故作輕鬆地道,同時伸手自男人掌中接過了毛皮,「讓少穀主鼓搗這些確實也難為你了……胡子和老人妝的部份就讓我來吧!等會兒我上胭脂水粉的時候還須得靠你給些指點呢。」

「……這是在套我的話麽?」

明白青年如此舉動所代表的示好之意,西門曄心下一暖,遂也藉脫口的反問難得地開了個玩笑──無奈他雖精於詞鋒,在這方麵的水平卻是有限。一旁的淩冱羽根本沒理解到他是在說俏皮話,一時還很困惑地側頭回想了下自個兒的遣詞用句是否有什麽不恰當之處……如此模樣讓瞧著的西門曄不由得一陣尷尬,隻好看似不經意地又補了一句:

「你似乎理所當然地認定我連胭脂水粉之類的物事都十分了解。」

「事實不正是如此麽?」

這才明白先前那「套話」二字所指為何,已然想通西門曄用意的淩冱羽心下莞爾,索性也順著對方的話頭玩了起來。「畢竟,少穀主連那樣複雜的裙子都曉得如何穿上了,區區胭脂水粉自然不在話下。」

「不過是略知一二而已。這話用在柳──東方煜身上,想來會更合適些。」

淩冱羽雖也清楚東方煜當年的「盛名」,但以他的立場,自是不方便對這句話加以評論的。心下暗歎西門曄說笑玩鬧的功夫實在有待長進,青年幹笑兩聲後徹底放棄了將話題延續下去的打算、轉而將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的易容道具上頭。

他所未曾留意到的是:彼此間曾一度拉遠的距離,卻已在這短暫的交流中再次拉近了許多。

可這一回,西門曄卻沒有再次「提醒」對方的打算。

先前出言警告,不過是為了防止自個兒失控的手段。眼下既無了失控的危險,麵對這夢寐以求的一切,他唯一該做的事自也隻有那麽一件──

那就是在不得不回歸京中、再一次麵對那樣險惡的算計謀劃之前,好好享受這最後的一份安詳與寧靜。

* * *

辰時三刻,天方亮透,城東一處胡同口的小麵攤便已是高朋滿座。絡繹不絕的來客很快便讓攤上僅有的兩名人力忙得聯會帳都騰不出手來……好在那些個搶先來嚐頭湯麵的都是熟識的老客,也不須夥計逐一計算帳款,同老板招呼一聲、擱了銀錢後便將位子讓給了後頭饑腸轆轆的其他客人。

「老陳!我錢擱這兒啦!」

「好哩!連爺慢走!」

同老板招呼一聲後,那位曾與淩冱羽有過短暫交集、也是常客之一的□□起身離開了麵攤,卻不像以往的十個年頭那樣早早便至流影穀內聽候調遣……美味的食物可以填飽肚腹,卻怎麽也消除不了胸口的失落。望著清晨時分依舊顯得有些冷清的街市,以及遠方隱隱透著一絲陰霾的天空,駐足片刻後,這理當與多愁善感沾不上什麽邊的中年漢子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幽幽長歎,滿載苦澀地。

──一個多月前,他還是滿懷雄心壯誌、一心盼著能在少穀主的帶領下壯大流影穀的四海堂中層幹事;可在連月來讓人措手不及的諸般風波打擊後,從今天起,他便得離開原先人人稱羨的實權職務,到穀主隱居的「東苑」當起一個名頭很大、卻沒什麽實權可言的采購總管了。十多年來的努力就此付諸流水,自然對這名正值壯年的熱血漢子帶來了相當大的打擊。

雖說……這打擊再大,也大不過那個導致了一切的事實給他、流影穀,甚至整個江湖所帶來的衝擊。和那件事相比,他這明升暗降的職務調動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自流影穀少穀主西門曄遇襲至今,也已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回想起那晚炸響於天際的紅色煙花,以及繼之而來的、噩夢般風波不斷的三十多個日子,□□吐息微滯,本就相當鬱悶的心緒,亦隨之降到了穀底。

那天傍晚,辦完公務回城的他偶然結識了一名打算入京闖**的年輕劍客,正同對方介紹起加入流影穀的好處時,卻赫然見著了天邊炸響的、那朵流影穀內部等級最高的示警煙花。眼見情況緊急,他雖對那名姓淩的青年有些過意不去,卻也隻能在匆匆交代兩句後便即撇下對方、動身趕往了示警煙花所在的方向。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那個外表瞧來一派生嫩的青年竟是個絕頂高手

,不僅輕易便追上了他,更在聽他解釋完那朵煙花的意涵後身形一閃、以著□□難以企及的高明輕功往事發地點匆匆奔了去……□□雖覺對方的舉動有些可疑,可當時情況緊急,雙方實力的差距又是極大,他唯一能做的,自也隻有盡可能加快腳步趕往發訊處而已。

可當□□和其他在附近的流影穀成員先後趕到事發地點之時,唯一見著的,卻隻有那塊平整異常的空地。發訊的人人蹤已杳,那個因他的話而循線追來的神秘高手也同樣失了蹤跡。若非幾個有刑偵經驗的弟兄由四近殘留的痕跡確定了該處曾有過的埋伏襲擊,隻怕任何人都會懷疑那朵示警煙花會否是某個混賬開的玩笑。

但隨著事態逐漸明朗,當他們終於弄清那個失蹤的發訊者身分時,隨之而來的沉重打擊卻反倒讓他們冀望起一切不過是場鬧劇了。

──因為他們失去的,是整個流影穀除穀主外最不能失去的人。

也正因為深明事情的嚴重性,就算無人調遣,□□和同僚們也都自發地參與搜查尋找少穀主的下落,同時嚐試著還原、厘清那晚發生的一切……隻是連著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努力後,他們唯一得著的,卻隻是另一個更讓人痛心的事實。

那晚設伏暗害西門曄的,是作為流影穀第二順位繼承者的西門昊。

盡管西門昊對此嚴詞否認,也曾試圖將矛頭指向另一個可能的得利者西門陽,可隨著調查逐漸深入,逐一浮現的罪證卻讓他所有的辯解全都變得蒼白無力。穀中群起的激憤讓再度召開的族議很快就有了決定──剝奪西門昊的一切職司權力關押候判,並由西門陽暫代少穀主之職,在幾位執事的協助下共同掌理流影穀的諸般運行。

這些心心念念著掌權的流影穀高層,全都刻意忽略了流影穀仍有一位穀主存在的事實……可麵對族議上明顯枉顧了穀主權力的決議,身為流影穀穀主的西門暮雲卻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他隻是在事情發生後將原先的半隱居進行得更為徹底,再也不曾過問、插手穀中的任何事務。

被西門暮雲和西門曄父子牢牢掌控了數十年的流影穀,自此完全落入了西門陽等旁係的掌控中。像□□這樣長年來以穀主、少穀主為尊、至今仍無法接受穀內「變天」事實的中堅成員,也因而在震驚和哀傷中迎來了另一波的重擊。

他們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俗諺下的犧牲品,在拒絕向西門陽等人表忠後先後給一紙命令打入了「冷宮」。

其實□□自個兒也清楚,以他的脾性,就算現在沒給調職,遲早也會因冒犯西門陽派來的那群狗屁上司而落得相同甚至更為淒涼的下場。可眼見好好的一個流影穀就那麽給那些豺狼虎豹搞得烏煙瘴氣,這名已在流影穀待了十年的漢子心下卻仍不免有些傷感和扼腕。隻是他人微言輕,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就隻有認真做好自個兒的新職司而已。

「當年那個算命的居然還說我命中必有大富貴,三十歲後便可時來運轉、絕處逢生、否極泰來……我看泰極否來才是真的。」

回想起年輕時曾由某個算命仙處得來的批命,有些自嘲地又是一聲長歎後,□□甩甩頭逼自己拋開這些惱人的情緒,動身便往城東的早市去了。

隻是對這位因給「打入冷宮」而失意落魄的流影穀漢子來說,這個早晨顯然是注定與「平靜」二字無緣的──便在他前往早市的路上、途經城門口時,一幕若在一個多月前決計不會上演的情景,徹底激怒了這名落魄卻依舊熱血仗義的漢子──

城門前,一名身著流影穀低階弟子服色、負責協同關防守衛的男子,竟然正藉職務之便出手調戲欲入城的年輕姑娘!

那是一名身著淺蔥色衣衫的女子,身邊還跟著一位似乎是她家中長輩的瘸腿老者。女子容貌雖頂多稱得上清秀,可一雙眼卻是充滿靈氣,讓人一瞧便心生好感……眼見那流影穀弟子拉扯著女子的動作越來越不規矩,□□隻覺胸口一股怒氣上湧,當下再顧不得其他、衝上前去便是一聲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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