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桃紅柳綠醉了江南,更醉了穿梭於悠悠江麵上遊**的畫舫舟船。看一路輕歌環繞,紅紗霓裳,春意濃濃。幾許笙歌漫舞,幾家閑情怡樂。

蘇州知府朱潛的後花園中,假山池沼,亭台樓閣,翠柳萌動,花樹競放,雲蒸霞蔚,一派春光明媚的江南春畫卷。花影重重下,纏繞著縷縷屬於春天的芬芳氣息,一曲箏音響徹天邊的流雲,攜著萬般風情悠悠飄起。叮叮咚咚的琴聲宛如一支永不停息的小溪潺潺流動,時緩時急,緩時如輕雲呢喃,相偎相依;急時如江水驟瀉,眾矢迸射。

循著催人心弦的琴聲望去,八角亭,琉璃碧瓦下,一位女子十指纖纖,勾攔挑抹,隨之七弦共鳴出流動的音符如盛開的花瓣飛向這個清雅的花園中。廳內,一張紅木圓桌,棗紅色的桌麵上鋪著墜飾著流蘇的墨綠色台布,清風拂過,流蘇隨著音樂漸漸搖**,縷縷茶香也透過小巧的圓形壺蓋氤氳在濕潤的空氣中。

桌旁,一位三十七八的英俊男子拿著一卷書,可並沒有為書中的文字所吸引,隻見他麵如冠玉,清矍的目光穿過園中的繁花嫩葉,落在園外伸來的幾棵樹的枝椏上,半晌,方輕輕歎了一口氣,拿起手邊一份剛剛送來的朝廷急件,眉毛凝聚成了一團,

“金兵已過潼關,一路將士雖頑強抵抗,可終因敵強我弱,屢屢敗績,責令蘇州知府朱潛和蘇州總兵江懷遠務必力拒敵兵,否則金陵將不保。”“老爺,要不要我通知總兵大人馬上來此與您商議。”台階轉角出,管家朱忠義垂首而立,見老爺如此神色,已知道公文中為何。

近幾個月來,這樣的公文頻頻傳來,金兵猖獗,占去國家大片土地,近幾周來,蘇州城內突然增加了不少逃難的饑民,大街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華,來來往往匆匆趕路的人們目不斜視,唯恐被什麽禍事殃及,朝廷不斷增加賦稅和征兵的名額,如今整個城池中又有幾家有丁壯呢?剛剛興兵之時,尚有一兩個捷報傳來,可隨著戰日的持久和前方戰事吃緊,陣亡將士的名單如雪片而來,每日,都有家庭失去親人,如今,人們的淚已經流幹了,痛苦已經麻木了。

發喪的隊伍也絕跡了,是啊,逝者長斯矣!活著的仍要掙紮著生活下去,每天早上醒來,就有幾個饑腸轆轆的菜色臉龐等待著能夠在這一天中,有半粒米填一下肚皮,被饑餓虐待了幾個月的胃液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功能,呆滯的目光看不到一絲對生的希望。

“等等再說吧!這樣的消息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了!再說,這幾個月來,我們已經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將士,如今城內已是老弱婦孺者,朝廷讓我們務必力阻金兵,可我們也要有將士可鎮守城池才行啊!唉!國家孱弱,人民遭殃!你去告訴執事,把糧庫中僅存的一些糧食分發下去吧!”朱潛的語調中可以聽出滿腹的憂慮。

“老爺,這樣以來,剩下的日子我們怎麽辦啊?”這麽一大家子人,還有夫人和二位小姐。家裏已經節省再節省了,辭去了打掃庭院的傭人和伴讀的先生,如今家裏也隻剩下幾個洗衣做飯的老媽子了,家裏的糧食也僅僅夠一周的,如果糧庫裏僅存的一點糧食發放下去,那一周後全家人都得餓肚子。

“忠義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樣的局勢,一周之後我們在哪裏,誰又知道呢?也許明日我們就成為階下囚了!去吧,趁我還在,就再為這些飽嚐疾患的百姓多做些事情吧!”說著,他衝管家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勸解。

管家遲疑了一下,歎了口氣轉身走下台階,沉重的腳步漸漸消失在綠樹中,和著滿園的春風,隆隆唱起一曲哀哀的怨曲。

朱潛起身,走到欄杆處,看著園中追逐嬉戲的兩個女孩,濃重的愁雲越攏越深,是啊,戰亂頻起,作為成年人,可以毫不猶豫地投入到保家衛國的戰爭中去,即使戰死沙場也毫無怨言,可是對家人的牽掛是一種自然而生的情愫,俗話說,最難忘卻的恐怕就是親情了,夫妻之情,是世間最親密的感情。也是最愁殺人的感情,對孩子的父愛更是從靈魂深處源起,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也讓錚錚鐵骨的男兒猶豫、徘徊、顧慮重重。 耳邊,琴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妻子梅氏來到身後,“老爺,不如我帶著孩子回鄉下老家吧!……”

“不行,這個時候,一路上劫匪不斷,我又怎麽能夠放心你和這幾個

女兒呢?再說了,戰爭時期,又有哪裏能夠幸免於難呢?不要再說了,我早對你說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們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可是,相公,看到你為了公事憂心忡忡,還要考慮我和孩子們的處境,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心裏七上八下的。其實鄉下也沒什麽不好的。”梅氏上前一步,懇切的語氣顯得有些急迫。

“不行!我不放心這一路上的行程。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之前我還能夠派出幾個可靠的衙役護送你們回去,現在我沒有隨從可派,我又不能親自送你們回去。所以你們離去隻是讓我徒增擔憂!夫人,你就聽我的吧!我想即使我們呆在這裏,還不至於很快我們就會淪為亡國之臣。”

朱潛知道自己的說辭有些勉強,勉強得連他自己都難以說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舍不得夫人和女兒們離開,他也知道對於家人來說,和他呆在一起是最危險的,因為一旦城池淪陷,府衙就成為了眾矢之的,他是金兵急切抓捕的目標,呆在府中任何地方,都是危險的!可是不到最後的時刻,他不想這麽快和他們分別,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次的分別和任何時候意義都不相同,也許這次將是永別!

四個女兒,大女兒朱梅兒嫁於朱潛同年的進士蕭峰的大公子蕭伯宇,二女兒朱蘭兒文靜秀雅,琴聲悠揚,無人能和,嫁給了自小青梅竹馬的蘇州總兵之子魏林海。小三朱竹兒年方十七歲,剛剛褪盡稚氣之色,甜美溫婉。最可人的是小四朱菊兒,天性頑皮可愛,一張粉麵嬌嫩柔弱,滴溜溜一雙眼睛閃著倔強和靈氣。最讓他喜愛的是這小四對樂曲的那份天賦,一支樂曲從她那張小嘴中哼唱出來,韻味十足。演唱時的一板一眼,更是常常惹得他撫掌大笑。

還記得當她六歲之時,蘇州有名的飛雲劇社來到縣城演出,因為飛雲劇社的當家花旦小瓊花名貫整個蘇州,所以他就帶著夫人和小四去看戲,去時還擔心小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中,聽依依呀呀的哼唱,一定會哭鬧不休,可沒想到的是,小四比他們兩個大人看得還要認真,一雙大眼盯著台上的人物目不轉睛,看得似乎津津有味。當時就覺得這個孩子不一般。

回來後,又屢次纏著他讓帶著去看戲。真沒想到這麽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能夠看得懂戲曲,實在叫人費解。如今她在音樂上所表現出來的天資,讓朱潛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偏愛。不僅僅是歌唱,琵琶這麽難學的樂器,小小年紀的她卻學得有模有樣,讓傳授琴技的老師鍾愛有加。可是如今適逢戰亂,如果這次難逃一劫,這個孩子又有誰來培養她,他將留下永久的遺憾,不能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孩子長大。

想到這裏,他隻覺得心頭一陣疼痛。這種疼痛超出任何肉體的苦楚。疼在心上,脹滿全身的每一處的神經,你無法拒絕這種慢慢蔓延,無休無止的疼痛。唯有慢慢的回味、咀嚼。直至自己覺得滿身瘡痍,體無完膚。

“相公,都是我不好,又勾起了你的不快!其實,不管以後會遇到什麽事情,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也是我最大的心願!孩子們也會感到分外安慰的,所以相公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梅氏感覺到朱潛的不安和憂慮,輕言細語的安慰著,慢慢地把頭靠在了相公的肩膀上。這副肩膀曾經無數次地幫自己遮擋過風雨的侵襲。讓自己能夠在危機時刻感到安全。如今,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完全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畢竟在自己心中,丈夫就是自己的天,自己的地。

“再等等吧,如果時局惡化,我會給你們安排一個妥善的去處的!你們是我全部幸福的源泉,即使是我自己遭到不測,你們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朱潛一把攬過夫人的肩膀,這樣甜蜜的日子不知道還剩多少。

“相公,我隻是擔心孩子們,我更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你知道的,你在孩子們心中的地位比我還要重要,她們依戀你!”說起這些,似乎有一種離別的傷感,梅氏的眼中隱隱閃射出淚花。

“我知道!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國家危難在即,我怎麽能夠中途逃跑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活著和死去又什麽區別。即使我能苟且偷生下去,也是形同行屍走肉,我心裏會愧疚一輩子的!”

“我懂你,相公!可是國家現在這樣的慘狀,即使你犧牲了自己,又會怎麽樣呢?憑你一己之力,就能挽回整個宋朝亡國的命

運嗎?那麽多權重之臣,他們怎麽樣?如果能夠有一些團結愛國之心,國家也不會遭此厄運!

國家太平時,他們耀武揚威,飛揚跋扈!如今需要人擔當重任,拯救黎民於水火了,可他們又成了縮頭烏龜!我就不明白了,皇上怎麽會選一批這樣的臣子,我為整個宋朝汗顏!”說著說著,梅氏越發的義憤填膺起來。

“這不怪某一個人,更不是皇上的錯誤,也許這就是一個王朝的命運,宋朝經曆了三百多年,從建國開始,由繁盛到衰敗,也許是一種曆史的潮流,我們隻能在這樣一個潮流中充當一個小小的水花,也許一個水花都不是!我們無法阻止這樣的洪流朝前發展,即使是現在有雄兵百萬,也無法阻擋這種必然的趨勢,我知道這樣的結果,無法阻擋,自己的犧牲也許不會起到絲毫的作用,可我卻不得不去做,隻為求得一個心理上的平靜!”

“隻是……”

“帶孩子們回去吧!簡單整理一下行裝也好,畢竟戰爭的狀況瞬息萬變,我們提前做好準備,以防臨時有什麽變化!管家過來了,記住,這些你要親自去做,不要驚動了孩子們和府中的任何人,否則我們的日子就無法再平靜了!”朱潛看到管家匆匆忙忙從花園盡頭而來,從他走路的姿態,朱潛判斷出可能是出了什麽事情了!

“孩子們,春天的陽光雖然明媚,可也最容易灼傷皮膚,你們已經在陽光下玩了半天了,該回屋了,否則啊!你們一個個非得成醜八怪不可!”夫人梅氏瞟了一眼匆匆而來的管家,急忙走下台階,招呼女兒們。

“娘!”“娘!”……兩個女孩兒嘰嘰喳喳地圍了過來,小四菊兒一把撲入梅氏的懷裏,“娘,姐姐欺負我,明明是我看到的蝴蝶,可她們非把它趕跑,害得我追了好遠也追不到!娘,你讓姐姐幫我追蝴蝶,快啊!否則,它們就飛出我們家了!”

梅氏看著這個嬌憨可掬的孩子,粉嘟嘟的小臉有一種故意裝出的委屈。臉頰紅嘟嘟的,鼻翼上汗晶點點,她輕輕點了一下這個微皺的鼻翼,嗔怪著說:“你這孩子,蝴蝶是飛舞著的,怎麽會等著讓你去捕它呢!再說了,蝴蝶是美麗的事物,如果捉住,它是很難活下去的,你也不希望自己親手殺死一個美麗的小生靈吧!到時候你又會哭鼻子了,是不是?”

被母親說破自己的心事,菊兒故意裝出無奈的樣子,“哎呀!還是娘聰明,娘,你怎麽那麽了解我啊!我心裏怎麽想的,您怎麽都知道啊?!”

“嗬嗬,你這個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麽會不了解你呢?你這個小腦瓜裏啊,整天裝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你的這些個姐姐,都寵著你!唉,我看哪,總有一天會把你寵壞的!”梅氏拿起手絹輕輕為菊兒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這個孩子總是讓自己又疼又愛,不知不覺間,對這個孩子的愛超出了其他三個女孩。想到這裏,她有些歉意地伸出胳膊,把竹兒一起攬進自己的懷裏,雖然沒有為朱家生下一個男孩,但是這幾個女孩也讓自己欣慰,個個都那麽懂事!

“娘,我聽奶媽說,現在外麵的世界很亂,到處都是流亡的百姓,娘,爹爹的壓力很大!是嗎?”朱竹兒抬起頭,望著涼亭中父親的身影,有些擔憂地說。

梅氏看了看這個女孩兒,畢竟大了一些,就褪去了稚氣和單純,能夠為父母考慮了可是她不想讓孩子們感受到戰亂的災難所帶來的痛苦,何況自己也未經曆過,從丈夫的神態中她推測道事情很不妙,可是到底是怎樣的一副情景,她並不知道,看到女兒在問自己,她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順著女兒的視線,她也擔憂地望著自己的丈夫,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從金兵開始犯境開始,他就沒有踏踏實實地睡過,近兩個月來,更是夙興夜寐,常常整晚整晚的輾轉反側,如果這樣,也許還沒有到戰爭到來,丈夫的身體就被拖垮了,可麵對這一切,她卻不能為他做些什麽,真真讓人憂慮不堪,“孩子們,我們回屋吧,已近正午了。

我們不能呆在外麵了。走吧,你父親還有事情要辦,我們就不要打擾他了。”梅氏拉著菊兒和竹兒,梅兒牽著蘭兒的手,一起往後廳走去。

涼亭內,朱潛心頭的不安又平添了一層,管家報告了一個他事先料到可是卻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事情,災民哄搶了賑災發放的存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