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香門第054 懲罰

“跪下!”智薈苑的正廳中,大太太臉沉如水,一路壓抑的怒火隱隱跳動在眼底,冷冷的盯著三個女兒。

析秋幾個戰戰兢兢地的跪了下來,屋子裏充斥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就房媽媽也忍不住顫了顫,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躡手躡腳的帶著一屋子的丫頭婆子退了出去,又關上了門。

大太太眯了眯眼睛,看著佟析言,指著她還沒有完全消腫的臉道:“這臉到底怎麽回事?!”她的聲音,如鍾鼓一般敲在三人的耳中,嗡嗡作響。

析秋默默的跪在那裏,佟析玉則是一臉的懵懂。

佟析言麵色一白,身體搖搖欲墜,她揪著手中的帕子,目中暈著隱隱水光:“我……我與六妹妹去桃林裏說話,不小心絆了一跤,臉磕在樹上有些腫。”

大太太仿佛沒有看見她的表情,眼睛微微一眯道:“隻是這樣?”目光又轉了去看析秋。

佟析言心裏咯噔一聲,目光一轉擋在大太太開口問析秋前,膝行著爬到大太太麵前,抱著大太太的腿道:“母親,女兒不是有意瞞著您……當時在伯公府中,女兒怕別人知道,道我們佟府姐妹不和,也就沒有稟報母親,私自做了主了去了二奶奶的院子裏。”她小聲哭著,我見尤憐搖搖欲墜的樣子。

析秋心裏歎了口氣,佟析言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即便是把責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大太太的怒火也是無法消除的。

大太太緩緩喝了口茶,臉上又露出柔和的笑意:“哦?姐妹不和?”

佟析言擦著眼淚,回頭看向析秋,又露出為難樣子,像是做了極大的決定般:“六妹妹她……她不是有意推女兒的。”

大太太眉梢一挑,目光灼灼的去看析秋:“你說六丫頭推你?她又為什麽去推你?”

佟析言滿臉的真誠:“我們在林子裏迷了路,六妹妹要往西走,我道往東走,您也知道女兒脾氣是急了些,說了六丫頭幾句,她一失手就推了我。”說完又垂了頭,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卻又露出寬容的樣子。

析秋垂著頭,卻能清晰的感覺到,大太太針紮一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八丫頭,你說說看。”並不著急問析秋。淬不及防的,大太太繞開析秋,去問唯一是局外人的佟析玉。

佟析玉一怔,身體害怕的顫了顫,稚嫩的臉上也是麵色發白,她吱唔著道:“女兒在林子外頭和方小姐放紙鳶,隻看到三姐姐和六姐姐前後出來,三姐姐臉上……臉上紅腫了一片。”她當時看著佟析言臉上,明顯是巴掌的印子,可是佟析言已經道了“事實”,她不敢駁了佟析言的話,又不敢撒謊,隻能模糊了自己看到的。

她不由想到梅姨娘的話,你要記住,大太太照拂我們,她看中的不是我們母女的聰明才智,而恰恰相反,她滿意的卻是我們的懦弱不爭,看中的是我們唯唯諾諾膽小怕事,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你都不要出頭……三丫頭,六丫頭哪裏,你不要走的太近,但也不要得罪了她們。

姨娘說的簡單,怎麽做起來就這麽難。

心裏這麽想著,佟析玉更加的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說,沒了分寸,身體抖個不停:“別……別的事情,女兒也不知道。”

大太太眼底劃過鄙夷,終於轉臉去看析秋:“六丫頭,三丫頭說你推了她,你又怎麽說?”

佟析言身體一怔,手緊緊的握著,隱隱發著抖!

就見析秋抬起臉來,眼睛紅紅的露出滿臉的愧疚:“三姐姐說的沒錯,是……是女兒推的三姐姐。”

靜,詭異的靜下來,佟析言不敢置信去看析秋,原本以為析秋必定會告狀一番,她連開脫的說詞都想好了,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卻承認了。

她為什麽要承認?佟析言想不通其中關節,卻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生怕她一出聲,析秋就會反悔了。

大太太目光一閃,麵色沉了下來,語氣中含著隱隱的怒意:“你又為何推她?”

眼淚落了下來,析秋也不多說,隻悶悶的點點頭,卻又辯駁道:“三姐姐的話說的過了些,女兒一時氣不過……”她同意佟析言的說法,是因為她不想讓大太太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因為以大太太的精明,定會覺察到她的反常出於何處。

她今日也看清了大太太的態度,武進伯的這門親事,大太太看來是勢在必得,她若是露出一分退讓或是不願的意思,大太太勢必不會放過她的。

可她又不能表現出,和佟析言言語和氣的樣子,對於大太太來說,這樣的情況更是她所不願見的。

果然大太太眉梢又是一挑:“你一向沉穩溫和,什麽話能讓你發這樣的怒?!”她餘光看了眼佟析言:“竟這般不顧體麵規矩!”

“三姐姐說我……說我唯唯諾諾,沒有主見,又說女兒是……是……”她紅著眼睛,眼淚無聲的落了下來,無限委屈的去看大太太:“說女兒是母親的一條狗。”

這話並沒有杜撰,佟析言也無法否認她說過這樣的話。

隻有這樣針鋒相對的話,才能打消大太太疑慮。

果然,就見大太太一改方才柔和的笑容,徹底爆發出來,一腳踢開佟析言,喝道:“狗?哼哼!我道你還有些大家小姐的涵養,這樣的話竟也能說出口!”

佟析言徹底懵了,她歪在一邊捂著被踢的胸口,卻是一個字都不能辯駁,這樣的結局是她沒有想到的,更沒想到她歪曲了事實,六丫頭輕輕的一句話又把大太太的怒火轉移到她這邊了!

“母親……女兒……女兒一時氣急了,口無遮攔……”怎麽說?吵架是她說的,六丫頭也承認推了她,若是她現在推翻了前麵的話,那等待她的結果,將比現在更可怕!

大太太似笑非笑的看著三個庶女,將手中的茶盅扔在桌子上,發出令人心顫的碰撞,佟析玉在大太太踢佟析言那一下時,就嚇得瞪著眼睛,愣愣的跪著仿佛那一腳踢的不是佟析言,而是她的身上,身子比剛才抖的還厲害。

析秋也垂著頭,露出害怕的樣子。

“口無遮攔,好一個口無遮攔!”大太太頓了頓又道:“你們在家置氣吵架胡鬧,我當你們年紀小,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閨門的禮數還是懂的,沒想到第一次領著你們出去做客,就做出這樣沒有分寸的事,讓外人瞧見,是說你們年紀小淘氣不懂事,還是說我們佟府沒有規矩!”

“我辛辛苦苦培養你們,教你們做人,你們就這樣回報我的?!”

大太太越想越氣,拍了桌子指著她們道:“從今天開始,你們都給我麵壁思過,沒有我的同意不準踏出院子一步!”又仿佛這樣的處罰無法解氣:“每人將女訓抄二十遍!”

“母親……女兒錯了,求母親不要生氣!”佟析言真的害怕了,重新爬了過來,朱釵橫在頭頂上,說不出的狼狽:“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了。”

大太太就冷哼一聲,冷冷的看著她:“你也別惺惺作態,扮出這副樣子,明兒傳了出去又該說是我這個嫡母把你們當成狗了。”她冷笑:“一個個都長大了,翅膀硬了……”她目光緊緊看著析秋:“回去仔細想想,今天都錯在哪裏?!”

錯在哪裏?析秋垂著臉屈膝朝大太太行了禮:“女兒知道了。”規規矩矩的退了出去。

佟析言也不敢再說什麽,去觸大太太的怒火,緊隨著析秋也走了出來。

司杏司榴戰戰兢兢侯在院門外,見到析秋安全的出了門,提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迎了過去扶著析秋小聲道:“小姐,你沒事吧。”又看到佟析言衣衫淩亂的由著自己的丫頭扶著過來。

“六妹妹真是口齒伶俐啊!”佟析言目光陰冷的瞪著析秋,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不過你這般大義又得了什麽,還不是和我一樣的下場。”

“三姐姐有空在這裏與妹妹置氣,不如回去抄幾遍女訓。”析秋緩緩上了小道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著佟析言:“這女訓如何抄,姐姐該細細想想才是。”

話落,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什麽意思?佟析言皺著眉頭,一把推開墨香的攙扶,忽然神情一愣露出緊張的表情,迫不及待的道:“快……快去告訴姨娘,讓她給我出出主意。”

墨香看看左右都是智薈苑的丫頭婆子,苦著臉去拉佟析言:“小姐,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吧。”

佟析言一怔,驀地清醒過來:“好!回去……回去再說。”

等她們一走,大太太就沉著臉坐在炕頭上,房媽媽還沒見過大太太起這樣的怒:“太太消消氣,免得氣壞了身子。”她小心翼翼的為大太太續了杯茶:“伯公夫人也並沒有明說,奴婢瞧著還有希望。”

大太太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著,她揉著額頭道:“就是因為什麽都沒有說,意思才最明白不過,我平日道六丫頭穩重,沒想到關鍵的時候,竟做出這樣沒有輕重的事來。”

房媽媽心裏雖犯著嘀咕,但這個時候大太太在氣頭上,隻有順著她的意思道:“六小姐年紀小,三小姐又存了心的,難免沒有無措失手的時候……”

“三丫頭哪有這心機……”大太太眼底冷意連連,她抬頭看向房媽媽道:“姨太太前幾日來的信,你再取來我瞧瞧。”

房媽媽點了頭,立刻去多寶閣捧出一方黑漆描金盒子,打開盒子從裏麵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大太太。

大太太拆開細細看了一遍,忽然笑了起來:“你可知她信中說什麽?”

房媽媽一愣搖搖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大太太將信收了起來,一改方才的怒火滔滔,笑道:“山東布政司洪大人年事已高,生了退意,他打算寫推薦信去吏部,舉薦徐大人接替他的位置。”

房媽媽笑了起來:“這可真是好事!”她顯得有些激動,畢竟姨太太是大太太的娘家人,娘家得力大太太在大老爺麵前也多了一份底氣:“徐大人可有什麽愛好,太太您可要把賀禮先預備著?”

“這些先不急。”大太太露出似笑非笑的樣子:“姨太太信中還提到另外一件事,說是洪大人老來得子,幾乎將半生的心血撲在兒子身上,可是去年,洪公子與朋友遊玩,不慎從馬上跌了下來,左腿落了殘疾。洪公子今年十六,洪大人就想趁他還在任期時,求娶一家書香府邸的子女為媳,嫡庶不論,隻求賢良!”

這個消息太震撼了,房媽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看著大太太問道:“太太的意思是?”

大太太悠悠的喝了口茶,聲音卻透著冷意:“她不是愁嫁,怕我將她女兒隨隨便便打發了麽……洪大人雖要致仕,可洪府在山東也頗有根基,雖比不上京城貴族,可與佟府卻是門第相當的。”

三小姐?房媽媽終於聽明白大太太的意思,於其將三小姐一直留在府裏作亂,還不如遠遠的找戶人家嫁了,洪大人雖不在朝中做官,可家底猶在,洪公子雖身有殘疾終身不能為官,卻是長子嫡出,配姨娘生的佟府三小姐,這門親事真的是門當戶對!

她佩服的看向大太太,道:“還是夫人想的周到!”

大太太捏著信,微微笑了起來。

大太太沒有說的是,那洪公子摔下馬後,還落了另外一個殘疾,那便是終生不能人道。隻不過洪府對外隻說洪公子腿有殘疾,姨太太也是偶爾聽洪府丫頭聊天隻言片語才明白的。

析秋回了院子裏,司榴服侍她拆頭麵,司杏捧著半盆的溫水,春雁又給析秋圍了帕子在胸口,三個人服侍她梳洗過後又重新坐回在梳妝台前,司榴給她梳著頭發,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姐,你和三小姐的事,大太太不是一直放任的麽,怎麽今兒發這麽大的火?”

司杏春雁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大太太可不單單為了這事發火!

析秋索性讓司榴停下,轉過身看著三人道:“禁足難道不好?!我們也能清淨幾日。”

又被禁足,那不是等於回到兩年的處境,小姐這兩年所作出的努力,全部白費了!司榴嘟著嘴,顯然不認同析秋口中所說的好,司杏春雁也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

析秋笑了起來,忽然起了逗弄之心:“難道不能讓你們陪我嫁到武進伯去,你們就這樣的傷心?”

三個人一愣,司榴嗔道:“都這個時候了,小姐還取笑我們!”

析秋也笑了起來,心裏卻少了些許擔憂,她隱隱覺得大太太剛剛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失望氣憤,但凡伯公夫人露出一絲相中的意思,大太太也不該有這樣大的怒火!

是不是說這門親事不知因為什麽事,令伯公夫人生了猶豫之意……

難道伯公夫人知道了桃花塢裏發生的事,並且對於她的表現非常不滿意?所以大太太才發了這麽大的火!?

她把握著手中的發簪,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最後是什麽結果,明天陳夫人就該上門,一切就能明了了!

第二天,果然陳夫人上了門,不知和大太太說了什麽,午飯也沒留陳夫人就臉色不好的離開了,大太太親自將她送到二門,回來關了門摔了她平日拿在手上把玩,極是喜愛的一個琉璃琺琅,一連幾日都是陰沉著臉,滿府下人嚇的大氣不敢喘,就連佟析硯也不敢去前麵露麵。

春雁回來講這些告訴析秋,還道她看見一大早大太太就讓人寄了一封信去山東,房媽媽臉色雖不好看,但卻明顯比前幾天好。

析秋聽了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淡淡笑了笑,但知秋院裏的氣氛卻明顯比前幾日要輕鬆許多。

佟析硯日日來和析秋說話:“你快說說,那日在武進伯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母親發了這樣大的怒,我聽說還打了三姐姐?!”

佟析硯再怎麽與她親近,可畢竟是大太太嫡出的女兒,析秋不能當著她的麵議論大太太,隻垂著臉道:“是我那日失態了,才惹惱的母親。”

“你?”佟析硯露出詫異的表情:“你的性子我怎麽不知道,莫說三姐姐隻是說了那樣的話,就是再難聽你也不可能動手。”她拉著析秋,好奇的不得了:“快和我說說,那天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三姐姐先動的手?你又做好人替她遮掩?”

佟析硯真的很細心,析秋怕說多了引起她的懷疑,不由笑著去擰她的臉:“你都快成袁大人了……事情真的是這樣,你也別添油加醋胡思亂想了。”

“真的?”佟析硯眯著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顯然還是不相信析秋所說的“事實”。

析秋就故意轉移話題:“我可聽說昨日你去了外院,還在表哥那裏借了本書。”她湊過去露出神秘的表情來:“什麽書?”

佟析硯驀地臉頰一紅,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來:“沒……沒什麽,就一本詩集罷了!”

難道真有什麽?析秋想到徐天青溫潤的樣子,再去看佟析硯粉麵桃腮的小女兒態,忽然覺得如果他們在一起,對於佟析硯來說應該是良配吧!

佟析硯不知道析秋在想什麽,隻見她側著臉蹙眉深思什麽,以為她不相信自己說的話,就推了推她:“真的隻是一本詩集……”

析秋知道徐天青珍藏了許多詩集,有的甚至是孤本被他用牛皮紙包著,封在匣子裏,這兩日還聽說他常隨佟慎之出入,認識許多今年同科的考生,甚至還邀了好友回府,就連那個聞名京城的將士林也在列,一行人徹夜談詩作畫好不熱鬧。

“知道了,我哪會不信你!”析秋笑著道

佟析硯瞪了眼析秋,欲言又止的將話咽了下去,又轉身拿起旁邊析秋常看的大周地理誌,歪在炕上隨意翻著。

析秋見她這樣,搖搖頭也不再說話,低著頭繼續抄大太太罰的女訓。

析秋這邊一連清淨了半月之久,期間蕭延箏幾次讓人送信來,邀她去宣寧侯玩,她委婉的拒絕了,並沒有細說緣由。

大太太也整日待在智薈苑裏,偶爾去耳房坐坐,據說王姨娘的病加重了,日日大夫進出中藥不斷,另外幾個姨娘也突然消停了,佟府裏陷入少有的安靜。

與佟府表麵的寧靜相比,朝堂上卻是風雲暗湧,段閣老前幾日風寒一直未愈,纏綿病榻十日之久竟沒有轉好的跡象,他便交代長子由其代書,向聖上遞了辭呈,辭呈呈進宮中,皇上卻留而未發,日日拍太醫問診,珍貴藥物源源送入段府,對其看中之意滿朝皆知。

盡管聖上態度明顯,但這虛空的閣老位置,依舊讓朝堂黨派之爭從水底浮出了水麵,趨於白日化。

正當二皇子與三皇子兩黨各使手段,黨羽互攻,花樣百出時,段閣老又康複痊愈重新回朝,聖上大喜之下又為了安撫兩個出色的兒子,嘉獎了原吏部左侍郎的二老爺,雖官位未升品級未跳,但俸祿卻由原來的紋銀一百九十兩,祿米十四石,變為二百二十兩,祿米十六石。又同時提了另外一位太仆少卿。

雖未升官,但待遇卻升了一個級,無疑是告訴別人,升不升官隻是時間與空缺的問題。

二皇子和三皇子終於消停了。

二房那邊,二太太喜上眉梢,恰巧大老爺的貼身小廝回來了,說是大老爺去了山東,再過幾日就回京城,讓大太太也不用專門派人去接,他正好與連襟徐大人敘敘舊。

大太太的也高興起來,特意讓人備了賀禮,親自送去了二房。

兩府裏除了幾位被禁足的小姐,都是喜氣洋洋,就連沉屙多日的王姨娘,也露出期待的笑容來,忙讓身邊的邱媽媽派人去智薈苑使銀子去,打聽大老爺哪一天的日子,東跨院的負責看守的婆子早就被邱媽媽買通了,小丫頭輕易出了門,避開人去了正院假山前麵,連著蹲點了兩日,竟等到一個意外的來客。

房媽媽自正院裏迎了出來,遠遠的看見韓媽媽由著三四個婆子丫頭簇擁著進了二門,她露出滿臉的笑:“韓媽媽快裏麵請!”這位韓媽媽就是當時站在伯公夫人身邊的媽媽,在伯公府那是頭一等的管事媽媽,五十幾歲,生的高高瘦瘦的,兩邊的額骨有些尖,所以看上去不苟言笑有些難相處,但顯然為人並非這樣,就見她親昵的攜了房媽媽的手,兩人邊朝正院走邊說道:“本來是昨天就想來了的,中午伯公爺又被聖上傳進宮裏,伯公夫人也隨著進宮去陪太後娘娘,就耽誤了……”

武進伯雖然掛的是閑職,但由於為人比較風趣,德宗常喚了他進宮,房媽媽不由想到伯公夫人高高在上嚴肅的樣子,與傳言風趣的伯公爺一起,在太後娘娘和聖上麵前長袖善舞逗樂子是什麽場景。

“伯公夫人事忙,您又是得力的,有事讓婆子來知會一聲就好了,哪敢勞您親自來。”

韓媽媽臉上露出一絲驕傲之色,兩人說說笑笑進了智薈苑。

大太太坐在正堂的朱紅填漆的冒椅上,笑眯眯的看著韓媽媽進來。

韓媽媽朝大太太福了福,一邊房媽媽已經扶著她起來,又端了鋪著石青色墊子的繡凳過來:“媽媽快坐。”親自去泡了老君眉。

韓媽媽就半側著身子坐了下來

大太太笑道:“媽媽親自來,可是有什麽事?”

“快把東西拿來。”韓媽媽笑著從婆子手裏接過幾包東西:“是伯公爺前些日子去杭州帶回來的明前龍井,我們夫人說您是江南人,該是喜歡的,就讓奴婢給您送些。”

大太太有些受寵若驚,忙讓房媽媽接了,笑道:“這怎麽好意思!”

韓媽媽重新坐下,迅速打量了眼房間的布局,紫檀木的八仙過海屏風,牆角多寶閣裏翡翠通透,白玉清潤都非凡品,她暗暗點頭,都說佟氏商戶出生,家底頗厚,今日一瞧果然傳言非虛。

如今佟府二老爺受聖上青睞,大爺又入了翰林,一門三人同朝為官,不出幾年佟府的地位必定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韓媽媽想著,臉上的笑容又謙遜了一分:“夫人不必客氣,雖說兩府以前不常走動,可即是結交了,那便要常來常往才是,我們夫人還說,讓夫人得空了帶著小姐們常去串串門,自那日後她還常常念叨著,貴府的幾位小姐乖巧懂事,夫人也實在是瑣事纏身不得出門,要不然她還說親自來看您。”

話說到這個份上,要是大太太還沒明白,可就說不過去了,難道伯公夫人是知道大老爺要回京述職,二老爺又高升了一級,就連連襟封疆大吏也在眼前,才轉了心思又重新提了這門親事?!

“得了空一定去。”大太太笑道:“這個時辰了,媽媽也別回去了,就在這裏歇了用了飯再回去。”

韓媽媽略推辭了,笑著應道:“那奴婢恭敬不如從命了。”

大太太立刻讓房媽媽去備酒菜,自己則親自陪著韓媽媽說話。

門外小丫頭飛奔回了東跨院。

王姨娘自知道武進伯發生的事情,佟析言又被大太太禁足,她就像垂死的人手中那唯一一根稻草也斷了一樣,麵如死灰不吃不喝的躺了數日,還是大老爺回來的消息,讓她稍稍有了點起色,如今邱媽媽得了這麽個消息,更是像個巨大的驚喜炸彈,她聽完後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等身邊的丫頭婆子一陣忙活,她悠悠的醒過來,卻又露出滿臉的驚恐不安來:“快,快去外院給來旺家的使些銀子,讓來總管去接老爺,讓他快些回府。”

邱媽媽麵露不解:“大老爺也不過這幾日,現在去也不定能接上,姨娘何必著急這兩日?”

王姨娘沉了臉,瞪了她一眼道:“你懂什麽,六丫頭在武進伯打三丫頭的事,伯公夫人不可能不知道,按道理這門親事本就該算了,兩府也當沒有這回事才是,可是伯公夫人卻派了得力的婆子上門,雖不知道和大太太說了什麽,但依我看,這門親事八九不離十,還有希望!”

邱媽媽皺了皺眉頭,她這些日子真是被王姨娘折騰的不輕,潛意識中覺得王姨娘對於這門親事,已經有些魔怔了,心裏想著嘴上也不由嘀咕道:“即便有希望,那也是六小姐的事,姨娘怎麽這樣急切?”

王姨娘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怒意:“你真是白活了這麽多年,伯公夫人出身名門,武進伯府又是高門大戶,什麽樣的閨秀沒有見過,六丫頭辱打庶姐,這樣沒有教養她怎麽能看得上?!八丫頭年紀太小,嫡出的四小姐大太太怎麽舍得嫁去做填房,這滿府裏除了三小姐還能有誰?!”

邱媽媽總算想明白了,臉上也露出緊張的樣子來:“那……那奴婢立刻讓人去外院。”王姨娘拉住她:“這件事還隻是我的猜測,你不要說漏了嘴!”她想了想又囑咐道:“就說我病情加重,念著見大老爺最後一麵,讓他派人去迎迎。”

邱媽媽應聲,迫不及待吩咐小丫頭出辦。

析秋也得了消息,司杏焦急的來回在房裏走動著,又停下來惶恐不安的看著析秋:“小姐……來的那位媽媽我那日在武進伯府見過,好像是伯公夫人身邊得力的媽媽。”她見析秋麵色自若,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伯公夫人是不是又想重新提這門親事了?”

重提親事?

那一天伯公夫人的態度,她看的真真切切,怎麽會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堂堂伯公府,何必非要去娶一個品行不端的小小庶女!

縱是京城娶不到,出了京城那麽人家擠破頭都想把女人嫁到高門公爵之家,娶個高門千金不易,端莊賢淑的女子還是很容易的。

她皺著眉頭坐著,腦子裏將所有的可能性想了一邊,難道是她忽略了什麽?還是說韓媽媽隻是來串門並沒有其它意思?

說不通,她在伯公夫人身邊,整日裏忙的連軸轉,怎麽會特意來佟府串門,大太太還沒有那麽大的親和力。

忽然,她腦中跳出一個想法來。

最近二老爺受聖上器重,都在傳二老爺入閣指日可待,佟氏眼見的就要出一個閣老,還有大老爺也要回京述職,大哥在翰林院也頗得閔大學士的賞識,甚至連皇上也讚了他一句,還有表少爺徐天青也住在府裏參加秋闈,這樣的人家蒸蒸日上,大富大貴並不是不敢想的!

如果……如果伯公夫人看到了佟府未來的潛力,所以下定決心要結這門親事,又對她不滿意,那麽她會怎麽做?

當然是換一個人,佟府那麽多的小姐,適婚的也不隻她一個。

是啊,如果嫁過去的不是她,那麽一切就說的通了!

她那日在伯公府裏失禮,可佟析玉卻沒有,伯公夫人會不會退而求次之,求娶八妹妹呢?

可是佟析玉的年紀也太小了,等她及笄任三爺已鰥寡了數十年,這是不合規矩的,尤其是那樣的高門貴胄。

還有一個可能……佟析言!

那日佟析言雖與她有了爭執,可若那日桃林中偷看的丫鬟並沒有聽到全部的對話,隻看到她盛氣淩人的打了佟析言,那麽佟析言的形象在伯公夫人的眼中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不過,這一切隻是她的感覺和猜想,並沒有十成的把握!

“小姐……您快想想辦法吧。”小姐好不容易讓婚事擱置了,沒想到這麽快兩府又重新提起了,如果大太太真的要把小姐嫁去武進伯府,那表少爺怎麽辦?!

析秋忽然抬起頭來,打斷司杏的話:“你去問問來旺家的,大老爺什麽時候能回府?”

司杏一愣,欲言又止的看著析秋,卻還是屈膝福了道:“是!”走了出門。

隻要大老爺回來,府裏的形勢就會有所改變,無論大老爺對這門親事是什麽態度,但大太太不可能再一人獨斷專行,而以她對大老爺僅有的了解,一個當年正得聖上器重,在別人眼中前途無可限量的翰林院侍講,能在朝廷紛爭漩渦中果斷抽身自求外放的人,眼光不可能隻放在聯姻所帶來的利益上!

隻要大老爺和大太太有分歧,她便就有辦法阻止這門親事。

不過半刻功夫,司杏回來了,來旺家竟的也跟著來了。

“六小姐。”來旺家滿臉的笑朝析秋屈膝行了禮:“好些日子沒見著六小姐,正碰到司杏姑娘,所以就想進來討杯茶喝。”

析秋笑了起來,現在滿府都知道她失寵被禁足的事,來旺家的卻不避嫌上門來看她:“媽媽快坐下說話。”又去吩咐司杏:“媽媽喜歡六安瓜片。”

“姑娘快別忙!”來旺家的拉住司杏:“我不過坐坐,立時就要走。”

司杏朝析秋看去,就看見析秋點點頭,她又朝來旺家的福了福:“那您坐會兒,我給你包些茶葉,您回去慢慢喝。”

“這怎麽使得,我空手來,倒平白貪了六小姐的東西。”

“也不是什麽精貴的東西,媽媽快坐,我去去就來,您也陪小姐說說話。”司杏笑著掀了簾子出了門。

來旺家的笑著重新坐了下來,抬臉看向析秋:“六小姐要問的事,我們當家的也說不好,知道大老爺現在人還在山東,具體的日期卻不大清楚。”她又怕析秋多想,補充道:“不過六小姐放心,我聽說吏部給官員述職回京是有期限的,眼見也隻剩下十來天的時間,大老爺也耽擱不了幾天。”

析秋點點頭:“那就好,聽說最近這些日子多雨,怕大老爺趕上了路上不好走。”

來旺家笑道:“還是小姐想的周到,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當家的去過山東,說是山東通京城的管道很好走,即便下雨想必也不會耽擱行程。”

這樣就好!析秋不由鬆了口氣,她不擔心伯公夫人的態度,她隻是怕大太太會用什麽手段。

讓她將佟析言嫁去伯公府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武進伯真的提親,那便隻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讓武進伯府不改初衷依舊娶她過門,另外一條便是拒婚。

她不能賭大太太的意思,隻希望萬無一失。

來旺家的何等聰明,府裏近日這麽多事,哪一樁不在她眼裏,但身為下人她做不了什麽,隻能盡微薄之力:“昨日我們當家親自去莊子裏送今年的種子,路過普濟寺就上去了一趟,雖沒見到姨娘,但卻見到了秀芝姑娘,說是姨娘每日抄經念佛,日子過的很好,人還比在府裏胖了些。”

佟府郊外的幾個莊子她知道,無論怎麽走也不會路過普濟寺,析秋感激的看著她,沒想到來總管這樣細心!

不過能知道夏姨娘在廟裏過的好,她也放心了。

“七少爺在外院,小姐不方便過去,以後若有什麽東西,就讓人稍給奴婢,奴婢給您送過去。”她說著站起來:“奴婢還要去出府一趟,改日再來看六小姐。”

析秋親自送她到門口:“謝謝媽媽了。”兩人站在院子,司榴正好提著食盒進來,見到來旺家的驀地臉一紅,提著食盒匆匆福了福,喊了聲:“媽媽好。”

來旺家的堆著滿臉的笑,越看司榴越滿意。

等來旺家的離開,析秋皺著眉頭回到房裏,大老爺回來的日子並不確定,她不能去賭伯公夫人的意思,不能去賭大太太的意思……

電光火石間,她想到了一個人。

“春雁!”她掀開門簾子去喊春雁,春雁正坐在牆根下,手裏拿著一個繡花繃子,卻沒有動眼睛直直的,像是在發呆,聽到析秋喊她,她驚了一下針紮到了她手指,她捏著手指有些茫然的抬起頭來:“小姐,我在!”

析秋朝她招招手,春雁將手指放在嘴裏嗦了血,又將繡花繃子放在凳子,隨著析秋進房:“小姐,您找奴婢什麽事?”

析秋從炕頭的匣子裏,取出佟敏之給她和夏姨娘買的兩隻木簪出來,交到春雁手中:“把這個拿去東跨院,交給羅姨娘!”

“羅姨娘?小姐您……”春雁愣住,這盒子她知道來曆,是七少爺送給姨娘和小姐的,一人一支,如今小姐怎麽拿出來去送給羅姨娘了?況且,也不是貴重的材料所製。

析秋看著紅漆盒子裏,並排放著的兩根做工一樣的發簪,淡淡的道:“當著她的麵打開盒子,讓她挑一支,就說是七少爺買的發簪,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給夏姨娘和她一人一根,留著玩玩!”她頓了頓又道:“其它也不要多說,羅姨娘是聰明人,她會明白的!”

春雁露出疑惑的表情,顯然還沒了解析秋真正的意圖,喃喃的點點頭,用藍布包了盒子出了門。

小半個時辰,她回來了,析秋正坐在炕頭靜靜的繡著那個小小鬥篷,還差一個帽子沒有縫邊,大紅的麵上繡著幾隻小巧可愛的小狗,有的在滾線球,有的則懶洋洋的在打著瞌睡,憨態可愛活靈活現。

春雁安靜的走了進來,將盒子重新放在桌麵上,析秋抬起頭來看著她道:“回來了!”她收了最後一針,指著腳邊的杌子道:“坐下說。”

“小姐……”春雁挨著杌子坐下:“您是不是求羅姨娘幫忙?”她一開始沒有想明白,小姐為什麽要送一根做工粗糙的發簪過去,還點明和夏姨娘一人一支,可等她看到羅姨娘眉眼含笑的挑了一根發簪,還讓素錦用綢子精心包了,放在炕頭的匣子裏,又押了鎖頭,她才忽然想明白,小姐故意讓她拿了兩隻過去,又是兩個姨娘一人一支,不分彼此,夏姨娘自是沒什麽,是小姐的生母,可是羅姨娘呢?!

難道是小姐在用簪子暗示羅姨娘,以後她怎樣孝順夏姨娘就怎麽樣對羅姨娘?!

析秋目光溫和的看向春雁,點頭含笑道:“明白了?”

春雁點頭:“明白了!”她又納悶道:“小姐眼下最要緊的是武進伯的婚事,可是羅姨娘在內院中,小姐辦不到的,羅姨娘又怎麽能辦到?”

“她的辦法比我多。”析秋笑了起來:“至少在武進伯府裏,她有!”

春雁恍然想起曾聽司杏說過,那一日去東跨院裏,小姐和羅姨娘關了門聊了有半盞茶的功夫,難道羅姨娘和小姐說過什麽,或者說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麽協議,才讓小姐對她這樣的信任?!

“春雁。”析秋眼露鄭重:“我知道你心裏擔心,比起司榴司杏,你是定要跟著我陪嫁的,所以你比其他人更緊張在意是不是?”

“小姐!”春雁心裏一驚,從杌子上滑了下來,跪在地上紅了眼睛:“小姐,奴婢沒有別的意思,奴婢隻是……隻是……”

析秋擺擺手:“你別誤會!”她下了炕扶起春雁,又將她按在杌子上,兩人麵對麵坐著:“你關心我的婚事,關心自己的未來,這無可厚非我又怎麽會責怪你,你來的時間雖然沒有司杏司榴時間長,可你卻是我最得力的,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你不要整日惶惶不安,四處打聽,可知道?”

春雁一驚,她第一次聽到析秋誇她,雖然平時小姐也從不吝嗇讚美的詞,可是卻沒有這次這樣,如此鄭重的對她做出評價,甚至告訴她,她是她最得力的……

“奴婢省的!再也不會自作主張了。”

析秋點頭,兩人相視笑了起來:“快擦了眼淚,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這一切隻是我們的猜想,武進伯到底是什麽意思,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即便是大太太,也左右不了伯公夫人想求娶誰做兒媳婦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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