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名叫南蓋蘇的簡陋的二層木樓,是戈瑞潘市中一家廉價的臨街鋪麵,屋頂是塔形的,臨街的窗戶不是玻璃陳列櫃,而是緊緊關閉的雙層百葉窗。它坐落在蘇朱克局長稱之為小鎮的“哈那馬其”——“鮮花廣場”的一個角落,這是那群像同謀者一樣聚集在貨棧與魚市之間的相似的建築群落——“雷歐雷亞斯”,蘇朱克局長翻譯為“飯館”,雖然這個定義很快就被證明太過寬泛——中的一座。從監獄走到這裏並不遠,局長,他喜愛的“占哥凱醜”,還有我在一起。

走進小樓,一個又矮又胖的穿著鮮紅色旗袍的五十多歲的女人殷勤地迎接了我們。我們穿過前麵作為飯館的房間,熱氣騰騰的食物的香味驅散了碼頭區特有的臭氣。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個房間裏的布置有著簡陋與優雅的奇怪組合:原木建築的牆壁既沒有刷油,也沒有噴漆稱“純粹經驗”或稱為“思想流”、“意識流”的東西是宇宙,未鋪完的木頭地板堆在塵土裏;但是牆上的裝飾物卻是精美的日本壁掛與展開的絲綢折扇。幾個穿白色浴袍的日本男人(沒有年輕人,大都三十歲左右,或更老一些)坐在黑漆矮幾兩邊的坐墊上,一些穿著鮮豔和服的性感女人正在服侍他們。當那些女人們斟完茶之後,便倚到那些男人的懷中去了。

塞班島的警察局長把奧列瑞神父帶到了妓院。

那個矮胖的穿旗袍的女人領著我們走過一段短短的走廊,來到一扇紙拉門前,門內是一個小房間,大部分地方被一個冒著熱氣的下沉的浴池所占據。我們到這裏是來洗澡的,我的同行者被飛來的糞便招待過。這種歡迎方式可不是東方式的含蓄,而是一個美國人最後的豪邁的宣言。

在某種程度上,我的戰鬥疲勞症並未痊愈,在芝加哥,我目睹過最野蠻的暴行,但我從未見過像在戈瑞潘監獄裏發生的那種凶殺,凶殺的後果是挽回了臉麵。蘇朱克局長——他也許應該斥責他的查莫羅打手在用大砍刀對付弗萊德·努南的糞便攻擊中所表現出來的缺乏克製——轉身朝著傑蘇斯,糞水仍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他向他同樣汙穢不堪的夥伴尊敬地鞠了一躬,以示感謝。

現在,我們泡在熱氣騰騰的大浴池裏了,清洗著身上的汙穢(我的身上一點兒也沒有被濺到,這得感謝弗萊德·努南的警告),這是蘇朱克局長感謝傑蘇斯維護了局長榮譽的獎賞方式,傑蘇斯顯然是這家妓院裏唯一的查莫羅人。我留意到局長把一疊鈔票放在了鴇母的手裏,一邊在她耳邊低語著什麽,一邊向傑蘇斯的方向點著頭。

我們在冒著熱氣的浴池裏舒展開身體,喝著“愛娃貓瑞”,一種有後勁的白蘭地,局長———他的身體骨瘦如柴——對他的門徒說:“我派人去買新衣服了,我讓阿惠燒了那些髒衣服。”

我猜“阿惠”指的是那個領我們到這裏來的鴇母。

傑蘇斯什麽都沒有說——他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不停地東張西望。泡在熱氣騰騰的散發著香味的水中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的享受,顯然也是一個全新的體驗;見鬼,也許洗澡本身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新體驗。他身體上結實的肌肉與鬆垂的脂肪同時存在,他那肌肉發達的手臂搭在浴池的邊緣。

然後,局長把目光轉向我,“飛行員死了,艾美拉會不知所措嗎?”

“隻要你把他的死亡真相告訴她,”我說,一副實事求是的態度,“我相信你仍可以期待她的合作。”

魔鬼傑蘇斯手中端著“愛娃貓瑞”,軟綿綿地靠在池邊,臉上是一副滿足的表情。他的眼睛半睜著,嘴張大著,像幸福的傻瓜一樣。我不知道當他把香煙頭烙在阿美柔軟的脖頸上時,是否也是這樣一副神情。

“說飛行員得了登革熱病?”蘇朱克試探著問。

“哈依。”我說,微笑著,點了點頭,似乎這是個了不起的提議。

熱水漫過了他灰色的胡子,淹沒了他的笑容,“你替我們告訴她?讓她相信?”

“我很樂意完成這項任務,”我說,“我很抱歉在飛行員那裏失敗了,我不會再失敗的。”

“不用道歉,”蘇朱克說,“野蠻的飛行員最好死掉。現在去對付那個女人吧。”

“我可以告訴你,作為一個美國人,那個女人活著的價值遠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大。”

蘇朱克皺起了眉頭,不太理解,“完全的轉變……?”

“殺了她。”魔鬼傑蘇斯說。

我不能確定他是在解釋我的話,還是在發表自己的觀點。

不大一會,三個身材苗條的藝妓走進來,她們脫去身上褪了色的廉價和服,踢掉鞋子,滑進浴池裏來,開始為我們搓澡。

“如果你有宗教上的問題,”局長說,顯然注意到了我的不適,“請說出來。”

“實際上,我有。”我說。通常情況下我並不介意蝴蝶夫人為我搓澡,即使對方是個年老色衰的女人。我有一個感覺,塞班島仿佛是安置東京那些過時藝妓的地方。

“如果你們不介意,”我說,放下手中隻喝了一口的“愛娃貓瑞”酒杯,“我想回旅館。任何男人的死亡都值得一個男人換衣服。”

局長嚴肅地點了點頭,自從糞便從他的臉上清洗掉後,他也抬回了尊嚴。魔鬼傑蘇斯沉浸在藝妓的按摩給他帶來的快感中,那個女人能隱藏起她的厭惡真是一個奇跡。

我向指派給我的那名藝妓微笑了一下,示意她我對她的拒絕不是她魅力上的欠缺;她回報給我一個哀愁的笑容,眼中的滄桑像她的國家一樣悠久。我爬出了浴池,她把毛巾與浴袍遞給我。

我擦幹身上的水珠,對局長說:“我今晚同那個女人談談,明天向你匯報。”

“謝謝。”蘇朱克局長充滿敬意地點了一下頭,“空尼其窪”。

我走出妓院,走進黃昏的暮色裏,天氣很涼,陰沉灰暗的天空下麵密布著烏雲;鉛灰色的波浪擊打著混凝土防波堤,三艘巨型貨輪泊在港灣裏,對洶湧的海水處之泰然,但那些係在橋墩上的捕魚用的舢板卻似乎要被掀出海麵。這不是個好天氣,但這阻止不了我,我豎起了神父外衣的衣領,頂著風向前走,旅館就在幾個街區之外。

這一次當我敲門時,門立刻就打開了,她站在那裏,站在我麵前,灰藍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希冀和渴盼,嘴唇輕顫著,似乎不敢綻出笑容。她希望我帶回來了萬無一失的計劃,能解救弗萊德·努南,並帶著我們一起快樂地回家。

但是她太了解我了,她明白我唇邊淺淺的微笑不是個好兆頭。

“哦,我的上帝……”

她向後退了一步,我走進房間,房間內變得又冷又暗,她仍然穿著那件短袖的男式白襯衫和鏽紅色的褲子,光著腳。我關上了房門,她急切地問我:“你不能幫助他?”

我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到窗下的椅子前,讓她坐下來。冰冷的晚風偷偷地溜進來,嘩嘩地翻動著放在桌子上的日本雜誌的封麵。

我跪在她麵前,像一個求婚者,把她的雙手握在我的手中,溫柔地凝視著她,說:“現在沒有人能幫助弗萊德了,阿美,他們在今天下午處決了他。”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窗外的風在痛苦地悲鳴,她臉頰**著,淚水潸然落下。她慢慢地搖著頭,眼睛中滿是傷痛。

“這就是他們讓我同他談話的原因,”我說,拍了拍她的手,“給他最後的祈禱。”

雨點兒開始劈哩啪啦地落下來,窗簾飄出窗外,隨風翻卷。

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是怎麽……很快嗎?”

“很快,”我說,“他們在牢房裏射殺了他,就在我麵前。我沒有辦法救他……我非常抱歉。”

我的謊言隻是使這個打擊稍微來得柔和些,她沒有必要知道他所做的犧牲和他臨死時的種種細節。

然而,她太了解努南了,她抬起眼睛說:“我打賭他一定向他們吐口水了。”

“哦,是的。”

“內森……我太傷心了。”

我仍跪在她麵前,用我的雙臂擁抱住她,她靠在我的懷中。我就勢站了起來,改變了一下姿勢,坐在椅子裏,而她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我的腿上,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衣服,臉埋在我的胸前,眼淚像瀑布一樣狂瀉而下,窗外的大雨仿佛在應和著她。

我們就那樣坐了幾分鍾,然後雨滴落進窗內,我輕輕把她放在地上,扶著她走到睡榻前,她一下於跌坐下去。我關上窗戶,隻留下一道縫隙透空氣;然後又擰亮了台燈,半透明的光線鋪開了一個金色的光圈。我已厭倦了扮演牧師的角色,於是脫下外套和帶白硬領的襯衫,穿著T恤衫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我們的雙腿懶洋洋地伸展著,手臂也鬆垂下來,宛如兩個斷了線的木偶。

她茫然地注視著虛無的空氣,“他受了那麽多苦,他們對他如此殘忍……這使我……”

她用雙手捧住臉,開始啜泣起來,身體也隨之不停地**。我用手臂環住她,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似乎在安撫一個孩子。我知道我既不能說些什麽,也不能做些什麽,我能理解她的遭遇嗎?有人能理解她的遭遇嗎?除了弗萊德·努南?

終於,她睜大了紅腫的眼睛望著我,臉上的淡妝被淚水衝得縱橫闌幹,她說:“我感到非常內疚,內森,非常內疚……與弗萊德相比,我把一切看得太輕了。”

“沒什麽可內疚的,”我勸慰著她,“這不是你們所能控製的。”

“我沒同他們對抗,像他那樣。他是個勇士,而我是個膽小鬼。”

“你也在監獄裏。”

她搖了搖頭,很堅決,“不像他,不像他那樣。”

“好了,他現在解脫了,為他感到幸福吧。”

她眨了眨眼睛,眨掉了一些眼淚,“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看到了他活著時是怎樣一種情形,他很樂意離去的。相信我,不論他在哪裏,都要比在這裏好。”

她思忖著,然後躺了下來,把頭枕在我的腿上;她蜷起了雙膝,像個胎兒一樣。我撫摸著她滿頭的鬈發,任她在我手底下靜靜地流淚、抽噎,甚至還打了一個盹。

然後,她在我的腿上仰起頭來,問:“我們真的能離開這裏嗎?”

“是的,送我來的那艘縱帆船,‘美國人’號,就停錯在三英裏以外的海域,他們在那裏等我一天,看我今夜是否需要搭乘他們的船回家——船長和他的大副會乘劃艇溜進來,停泊在遠離碼頭區的沙洲小島——曼涅戈娃島——附近等我。”

“什麽時候?”

“還能什麽時候?午夜。”

他們為我製定了兩條脫身計劃:約翰遜船長與他的救生艇在今夜迎候我;如果我需要更多一些的時間,兩天以後(就像我告訴“西醜坎”的那樣),一艘德國商船會載我回航。如果這兩條路都走不通,我就隻有靠自己了。然而,關島近在颶尺,攔劫一艘摩托艇回家也是切實可行的第三種方案。

“大雨會成為問題嗎?”她問。

風雨正敲打著玻璃窗。

“它會是一種幫助,”我說,“除了我們,還會有哪個傻瓜在風雨之夜出門?”

她坐了起來,希望的火花浮現在她的眼角,“我們就……走出這裏?”

我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寶貝,我們要從我的窗戶翻出去,那些土著看門狗不是通常都在門廳裏打地鋪嗎?”

“是的。”

我攬住她的肩頭,把她拉近自己,“好了,他們甚至不會覺察我們的離開,直到明天早上的某個時刻。他們不看守後門,因為這裏沒有後門,對嗎?”

她點了點頭,“起初,這裏有一個側門,但它後來被堵死了……這個旅館就是一座監獄。”

“那麽說,他們隻注意前門。”

她再次點了一下頭,“你的船長在什麽地方接我們?”

“在碼頭,在送我上岸的地方。”

天空掠過一道枝形閃電,過了一會兒,低沉的雷聲隆隆傳來。

我問她:“他們照管你嗎?給你送三餐或者別的什麽嗎?”

“他們根本不理我,我在街對麵的那家飯館吃飯。”

“那麽,我們要做的事就是靜靜地坐待幾個小時。”

“好吧……畢竟,我們還有事可做。”

“的確。”

“內森……關掉那燈。”

“好吧……”

我站起身,關掉了台燈,當我轉身的時候,她在睡榻前站了起來,解開了白襯衫的紐扣,露出了纖秀的絲綢乳罩和同樣質地的絲綢**(她也拉開了鏽紅色長褲的拉鏈)。她的肌膚在玻璃上縱橫的雨水的映射下,散發出清冷的藍色光輝,上麵變幻著各種抽象圖案。她解開了胸罩,讓它滑落下去,的女孩般的挺立出來;然後,她又脫下了**,就那樣站立著,雙肩向後,雙腿修長纖細,甚至還有一些肌肉。她無所羞怯地站立著,衣服堆在她的裸足前,修頎的身體不時被閃電與雨水的清光描摹出各種花紋。她把雙臂伸向我,渴求著。

奧列瑞神父該脫下他的褲子了。

我們溫柔地,瘋狂地,完全迷失在時間裏;我們大笑,我們哭泣,當她騎在我身上時,這個意誌堅強的女人象牙般的身體被窗外的微光裁成了一副完美的剪影。她縱情而陶醉,這種感覺隻有在天堂裏才能得到;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可愛的麵孔俯在我的胸前,用令人心碎的甜蜜眼神凝視著我。她的表情始而歡快,繼而熱烈、沉醉,最後則是苦樂摻半的興奮與高亢。

之後,在我們日本主人的這間沒有上鎖的政治“旅館”的房間裏,奧列瑞神父與穿戴整齊的艾美拉坐在被子上,看著窗外的雨水泛著藍光流下玻璃,她的臉盆裏積了一些雨水,我們清洗了一下,她笑著說這場及時雨倒也不壞。

“雨水在這裏很重要,”她說,“島上的淡水難喝極了,又成又澀。”

“雨在這裏下得多嗎?”

“夏天沒有多少;但冬季風會帶來雨水,雨在冬季下得很頻繁,但每次都不多。”我思忖著她是否意識到,當她提起塞班島時,幾乎就像在談論她的家鄉?怎麽可能不呢,畢竟她已在這裏住了三年。

“看這雷雨的情形怕要轉成台風。”她說,注視著窗外。屋內更暗了,風在窗外怒吼;雨的方向似乎轉變了,更垂直地落下來,敲打著鄰近的那幢一層木房子的鐵皮屋頂,聲音就像機關槍。

她問了我一些家鄉發生的事,很高興保羅·門茲又結婚了(“泰瑞是個可愛的姑娘”);我告訴了她更多的關於她丈夫再婚的情形,她現在的反應隻是覺得好笑了。她一點兒也沒想到過她的失蹤會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即使這看起來像奉承,而不是真正的關注。然而,她略帶苦澀地指出,海軍花費了上百萬美元的搜索,一定是以她為借口對那些水域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勘察。

她也談了談在塞班島的生活情形:孤獨而寂寞,除了蘇朱克局長、傑蘇斯和少數幾位官員,像“西醜坎”,幾乎沒有人在塞班島講英語,盡管她不時到鎮上去,也沒有交到什麽朋友。“對門的查莫羅人一家,”她說,指了指窗戶,窗外正大雨傾盆,鐵皮屋頂發出連續的叮咚聲,“人很不錯,”她柔和地笑起來,“我在一次上廁所的路上認識了他們……廁所在他們家的後院。他們有一個小女孩,瑪蒂達,大約十二歲左右,很可愛。她懂一些英語,我不時幫助她複習功課,還送給她一枚鑲珍珠的金戒指作為紀念品……她的父母也很善良,他們送給我新鮮水果:菠蘿、芒果,這是在日本商店裏買不到的東西。這兒的食物太難吃了……每樣東西都是從罐子或壇子裏拿出來的。”

“我注意到了。”我微笑著說。

一道閃電照亮了室內,隨之而來的雷聲如同大炮。

“你確信這場大雨不會成為問題?”她問,“不會阻礙我們今夜的行動?”

“不會,它反而有幫助。”我撒了謊,“聽著……時間快到了,我現在到樓下去看一看門廳裏的那幾個傻瓜……你最好檢查一下房間,看是否有什麽東西想隨身帶走。”

她大笑起來,聽起來像咳嗽,“我不認為當我回想起這間屋子時會產生多愁善感的鄉情。”

“好了,查看一下你的私人物品,你需要的東西……把它們打成一個小包,但不要太沉。”

她輕輕一笑,“不用擔心。”

“我下樓去引開那幫家夥的注意力……我離開以後,你等幾分鍾,然後下樓去我的房間,在裏麵等我。”

她點了點頭。

在我快要出門的時候,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俯下身,吻了她一下,說:“我們分開的時間隻有幾分鍾,忍耐一下。”

她搖了搖頭,微笑了,然而眼睛卻濕潤了,“我害怕。”

“很好,這表示你很健康,隻有死人才無所畏懼。”

“像弗萊德?”

“像弗萊德。”我說著,碰了碰她的臉,然後走出了房間。

走廊裏空無一人,我感覺整個二層樓都是空著的,除了阿美的房間。另一個我看到的待在這裏的人是辦事員,他的房間在小門廳隔壁。我下了樓,走進另一條空****的走廊。

在一樓的門廳裏,登記台後麵沒有人,天花板上的吊扇緩慢地旋轉著,下麵坐著兩個穿著破舊的白製服的查莫羅警察。我認識他們兩個:長著一個甜瓜腦袋和一副茫然愚蠢的麵容的胖子雷門坐在一把藤椅上,那是傑蘇斯白天坐過的位置;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矮小結實的男人,他是蘇朱克局長用來接替傑蘇斯的那個警察。當然,他們兩個在玩牌,同樣汗津津的手指和撲克牌,警棍和火柴梗散放在藤本咖啡桌上。

“傑蘇斯在哪兒?”我問雷門。

“在享豔福。”雷門嘻笑著說,他的笑容不像傑蘇斯那樣難看,但也夠難看的了。

“哦,他還同局長在外麵?”

雷門點點頭,肥胖的手指把汗津津的牌舉到眼前,當他看牌的時候,眼睛幾乎成對眼兒。

然後,我問那個結實的家夥,他長著土豆一樣坑坑窪窪的鼻子和滿臉麻子(但與傑蘇斯不一樣),他知不知道如何玩芝加哥撲克。那個家夥的英語顯然還不及雷門,後者在今天下午同我玩過一會兒,此刻對我想要加入到他們中間的企圖皺起了眉頭。

“不!”雷門說,“不玩。見鬼去吧。”

這個拒絕正合我心意,我其實並不想同這群野蠻的公豬玩撲克牌,我隻是在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好讓阿美能偷偷地溜下樓梯,溜進我的房間裏。

幾分鍾以後,我在我的房間裏找到了她,她穿著皺巴巴的飛行皮夾克,手捧著胃在地上踱步。我的房間看起來比她的更陰暗,這也許是因為房間的窗戶對著隔壁木房子的牆壁,而不是俯瞰它的屋頂的緣故。

“我覺得惡心,”她說,“胃裏惡心,就像每次上台做愚蠢的講演之前那樣……”

我把手槍從旅行包裏翻出來,“在你起飛之前也惡心嗎?”

“從沒有。”

我檢查了一下槍膛,槍機在黑暗中發出令人心驚的哢噠聲,“好了,這更像是一次起飛,而不是登台演講,告訴你的胃放輕鬆些。”

她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現在,如果我的小腹也能采納這相同的建議就好了。

我把額外的彈夾裝進外套口袋裏,除了身上的衣服,我什麽都沒帶。我一手持槍,一手挽著阿美,她的飛行皮夾克是她保留的唯一紀念品。雷聲隆隆,聽起來像假的,像某個家夥在收音機裏敲擊鋼片。

她偎進我懷中,我緊緊擁抱著她,看到我右手中的槍,她的眼睛睜大了,臉仰了起來,“會發生暴力事件嗎?”

“如果迫不得已,和平主義者最好在這時候裝裝糊塗……好嗎?”

她的喉嚨顫動了一下,“好吧。”

“如果發生了……暴力事件……你一定要保持鎮靜;如果你在飛機上遇到麻煩,你會保持鎮靜的,是不是?”

“通常是。”

“那麽,我需要那個舉世聞名的有著鋼鐵般意誌的飛行員陪在我身邊,現在可以嗎?她在嗎?”

“她在。”

“很好。”我把她從身邊拉開,給了她一個傻裏傻氣的微笑,“一個男人在一生中遲早會同一個已婚女人發生私情,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回報給我一個微笑,“什麽?”

“內特·黑勒要跳窗戶了。”

我推開了窗戶——這座監獄沒有鐵柵欄——率先跳了出去,跳進了瓢潑大雨中,暴雨的威力壓得人幾乎抬不起頭來,我的腳陷人被雨水浸軟的地麵幾英寸深。窗台高地麵很高,我伸出兩手扶她滑下來,這好像是一幕私奔的場景。她跌進我的懷中,雨水狂瀉到她的臉上,她不停地眨動著眼睛,同時如釋重負地輕輕笑起來,說:“哦,我的上帝!”

似乎她是我的新娘,我剛剛抱她邁過門檻一樣,我把她輕輕地放到被雨水浸透的地上,她那穿著涼鞋的腳立刻陷入土裏,泥漿幾乎沒過腳踝。

“慢慢走!”我不得不大聲喊叫著,好讓她能在劈啪的雨滴聲與轟隆隆的雷聲中聽到我的話。

我們正站在旅館與鄰近的那幢木房子之間——這兒沒有多少地方,甚至不比一條走廊寬。我走在前頭,用手拉著她,勃朗寧手搶插在我的腰帶上。我們還沒有走出兩步遠,一個聲音在我們身後叫嚷起來;“嗨!”

我回過頭,越過阿美的肩膀,看到了雷門,他正從旁邊的室外廁所裏走出來,一邊係著褲子,一邊揮舞著警棍向我們衝過來。他那肥胖的身軀穿過雨簾,似乎它不過是一片煙霧,穿著鞋的雙腳在鬆軟的地麵上踩出一串小坑。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表情陰沉而激憤,如同一隻好鬥的浣熊。如果是浣熊,它早就嗅到危險逃走了,而雷門卻直向我們撲來,速度比任何一個胖子都要快。我把阿美拉到身後,自己向前跨了幾步,這時雷門衝進了旅館與木房子之間的通道,我向他開了槍,子彈從前額射進他甜瓜似的腦袋裏,擊碎了他的腦殼,鮮血噴湧出來,證明他的確有腦子。他向後跌了下去,倒在毗鄰那幢木房子的門口,像一具沉陷在泥沼中的動物屍體,等待著變成化石。

阿美尖叫起來,我粗魯地用手捂住她的嘴,直到她睜大了眼睛向我點著頭,示意我她不會再尖叫了。我放開了她,她渾身打著顫,低聲哭泣起來。我站在她身邊,可惡的暴風雨仍不斷地瀉下來,我說:“沒有人聽到那槍聲,在這見鬼的……但我必須進旅館,去對付另外幾個家夥!”

“為什麽?!”

“因為雷門失蹤的時間太長了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那些人會出來找他,我不能讓他們這麽做。”

“你打算殺掉他們?”

“如果他們夠聰明,就不會送命。”

我讓她留在原地,留在旅館與那幢木房子之間的過道上,雨點打在她的身上,她捂住嘴,轉身背對著雷門那恐怖的屍體。我走進旅館,那個結實的查莫羅警察打量著我,我用手槍指住他一側的腦袋,這個姿勢不但能嚇昏絕大多數男人,而且還能有效地射殺他。

但這個狗雜種沒理睬我,反而伸手到桌子上去取警棍。

我把一顆子彈從他的耳朵裏射了進去,他的動作停下來,癱倒在藤椅裏,椅子被他壓得嘎吱嘎吱直響。

現在,他知道如何去玩芝加哥撲克了。

門廳隔壁的那個房間門開了,那個查莫羅辦事員探出了長滿胡子的臉,他的眼睛一瞬間瞪圓了。

“他不明白真正的警察應該有槍,”我一邊對那個辦事員說著,一邊走到登記台前,從牆上把電話線扯斷,“是讓我殺了你,還是把你捆在這裏,或者做些別的什麽?”

他搖了搖頭,然後一下子縮回到他的房間裏,關上了門。

於是我又衝進雨裏,九毫米口徑的手槍插回腰間。阿美從旅館與那幢房屋之間的過道向我迎來,我用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腰,我們一起沿著木板人行道向前跑。四周沒有人影,旁邊那條未鋪柏油的街道變成了一片泥沼,沒有人能通得過。街道對麵的一座破敗的小酒吧裏,傳來了留聲機裏播放的道森兄弟的歌曲《迷失在霧中》;一群查莫羅孩子正在跳舞,男孩與女孩彼此擁抱,隨著歌曲的節奏左右搖擺著,完全沒有理會外麵斷斷續續的雨聲。

我們跑完了木板人行道,腳下的草地像膠水一樣粘稠,但我們繼續向前移動著,跟踉蹌蹌地,卻從未跌倒過。透過重重雨幕,我們瞥見了那座混凝土建造的監獄,起初,它在傾盆大雨中巋然不動;然後,它的鐵皮屋頂開始在風中不停地掀動著、搖晃著;最後,一陣疾風將屋頂鐵皮掀了下來,飄過我們前麵的小路,落在貨棧的木屋前麵。我們彼此交換了一個驚異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向前走,沿途經過了那位獨自矗立在公園棕櫚樹間的製糖業老兄。

我們走到了碼頭區,泥濘的雙腳下麵又出現了木板人行道,環繞在身邊的二層建築樓群緩解了暴風的威力,雖然我們逆著風向前走,但已不像方才那樣吃力了。我們的衣服被雨水淋濕,變得沉甸甸的;我們的頭發滴著水,貼在了頭皮上。前麵的那個街區就是戈瑞潘海港的混凝土碼頭,我們來早了,也許早了五分鍾,也許早了十分鍾。暴風雨會阻礙約翰遜的行動嗎?它會使他無法前來接應嗎?我是否會像上次一樣,又送掉另一個人的性命?

這些問題糾纏在我腦海裏還沒有理出個頭緒,厄運又來敲門了。

當我們經過碼頭區“哈那馬其”廣場時,蘇朱克局長與魔鬼傑蘇斯剛剛喝完“愛娃貓瑞”,並在那些可憐的女人身上得到滿足後,正醉得像臭鼬一樣,從南蓋蘇妓院裏跌跌撞撞地走出來,這一個晚上,蘇朱克局長對他一流的“占哥凱醜”先前的忠誠行為看來是表示了最大的感激。

隻有醉鬼——尤其是那些穿著不合體的新衣服的醉鬼(甚至那個查莫羅人也換上了一件幹淨的亞麻襯衫)——才會在傾盆大雨中走出門來,他們華麗的服裝立刻被雨水淋透了。

這兩個危險的醉鬼正向已變成一片泥漿的未鋪柏油的碼頭區街道對麵張望著,他們認出了我們,艾美拉與奧列瑞神父。

起初,蘇朱克局長微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笑,揮揮手,點點頭。

但緊接著,蘇朱克局長皺起了眉頭,即使在酒醉中,他也感覺到了可疑的情形,他厲聲向魔鬼傑蘇斯說了一串日語,傑蘇斯也皺起了眉頭,他們一起向我們跑過來。

我們一直不停地走,向著碼頭。我們已走到木板人行道上,局長與傑蘇斯正要橫穿泥濘肮髒的街道,我拔出了手槍。

“內森!”阿美尖叫著,我隻是拉著她繼續向前走。

“艾美拉!”局長叫嚷著,“奧列瑞!”

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正走在街道中間,而我們幾乎快到碼頭區通向棧橋碼頭的混凝土護坡上了。

這時,一個雷聲在身後炸響了,我警覺地回過頭去,看到蘇朱克已經拔出了手槍,我差點忘記了他也有槍,他一直用外衣遮蓋著它。我回敬了他一槍,子彈打在他的右肩上,但這個喝醉酒的畜生隻是做了個痛苦的鬼臉,又把手槍遞到左手,繼續向我們開槍。

阿美尖叫起來。

“你受傷了?”我大聲喊著,把她拉到身後。

“沒有!隻是害怕!”

我又開了一槍,這一次子彈不是打在他的胸膛上就是打在他的肩膀上,我無法確定。但是手槍從他的手指間滑落下去,掉在街道上的稀泥中。他仍然站在那裏,手臂軟軟地垂著,無意識地**著,不知是由於酒精還是由於傷痛的關係?

但是,更難對付的人,是魔鬼傑蘇斯。

他正笨拙地向我們衝來,高舉著的右手中握著大砍刀;眼睛向上翻著,露出了死魚一樣的白眼珠;咬著牙,嘴角帶著一絲令人毛骨聳然的獰笑。一道閃電照亮了街道,他手中大砍刀的刀刃發出雪亮的光芒。

我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向後朝他開槍,打了兩槍,有一槍打中了他,打在身體中部的某個地方,但這並沒有使他追擊的速度慢下來。在他身後,我看到受傷的局長正像企鵝一樣蹣跚著走向南蓋蘇妓院,毫無疑問,他要去發警報,見鬼!我繼續向前跑著,同時把阿美推到前麵,我又回身開了一槍,這一次傑蘇斯左臂中彈了。他感覺到了槍傷,他咆哮著,繼續向前追趕。

我們現在站在護坡上,棧橋碼頭伸展在我們麵前,在碼頭四周,波濤洶湧著,黑浪滔天,然而,這並非是不可橫絕的水域,一個像歐文·約翰遜上尉那樣的水手可以輕而易舉地越過它們……

隻是,周圍沒有約翰遜的影子。

曼涅戈娃島在不遠處招手,你幾乎可以伸出手去觸摸它……但視野裏沒有摩托艇,隻有翻湧的水波與陰霾的天空。

傑蘇斯趕到了護坡前,他高舉著大砍刀,做勢欲擊,我在向他開火時腳下滑了一下,子彈打掉了他一塊耳朵,但這並沒有阻止他衝過來,劈下一刀。阿美尖厲地叫起來,我感覺到刀刃從我的教士服白硬領與胸前的外衣上劃過去,劃破了我的衣服,砍傷了我,從右側鎖骨到左腿出現了一道**的C字形傷口。傷口立刻被雨水與血水涸濕了,盡管一陣陣疼痛傳來,但我可以肯定傷口並不深。我朝著那畜生的肚子開了一槍,他痛苦的叫喊聲是我所聽到過的最美妙的聲音,他臉朝下栽倒在護坡上,就像漁船上一條被風於的大魚。我轉過身,勉強向阿美擠出一個笑容來,這笑容一定十分恐怖,因為阿美警覺地從我身邊退開。

然後,她又走近我,看著我身上的傷口,“他砍到了你!他砍傷了你!”

“我在修麵時把自己傷得更厲害。”我張開嘴想深吸一口空氣,卻灌進嘴裏許多雨水,這頑固的討厭的暴雨。我向起伏不停的水麵上望過去,卻隻看見波浪與黑暗的天宇。這時,一道閃電映亮了整個海麵,一直延伸到水天交接處,卻沒有顯示給我任何新的東西——沒有救生筏。約翰遜欺騙了我嗎?是在米勒的授意下嗎?

“或者是我們來早了,”我說,“或者是他們遲到了。”

“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會來!”

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喘息著說:“你的那位友善的局長可能已經叫來了警衛隊,我們必須離開這裏。有什麽好主意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雷聲在頭頂隆隆滾過,她越過我的身體用手向前方一指,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在沒有守衛的水上飛機基地上,兩隻飛船正泊在那裏,係在滑行台上。

“你能飛那些東西嗎?”我問。

她甩了一下頭,水珠向四周濺射開,她微笑著,臉上是一副驕傲的神情,“我是艾米莉·埃爾哈特。”她提醒我。

“哦,是的。”我說。

我們向那裏跑過去,留下魔鬼傑蘇斯的屍體趴在那裏。沒有別的出路了,我們穿過護坡,腳底下水花四射。猶如孩子在雨中嬉戲,我們翻過了一道齊腰高的圍牆,又快步走到滑行台上。我解開了繩索,她已經涉水走到飛機停泊的地方了。然後,我也跳進水中,爬到登機用的浮筒上,而她也正借助浮筒,想爬到駕駛艙中去。

就在這時,槍聲大作。

警察局距離碼頭區不過幾分鍾的路,即使在暴雨中,局長的援軍也很快追蹤到了我們的行跡,那些警察身上的白色製服都淋濕了,子彈在我們耳邊呼嘯著,不時打在飛船綠色的機身上。馬達的聲音——這不是飛船發出的,因為阿美還沒有爬進駕駛艙——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水麵上,一點亮光似乎正向曼涅戈娃島移來——一盞燈!一盞煤油燈!它正舉在海頓的手裏,而船長正在駕駛著小船……

“別管那飛機了!”我喊著,回頭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裏有一種瘋狂的表情,“遊到那船上去!”

她遲疑了一下,似乎不想錯過這次重新駕駛飛機的機會,這時,一顆子彈打在她腦袋旁邊的金屬機身上,她吞咽了一下口水,點了點頭,跳進了海裏;我也跳進了海裏向摩托艇的方向遊去,手中緊握著那隻勃朗寧手槍。

我們遊向摩托艇,摩托艇也在水麵上飛一般向我們駛來,於彈在我們四周打起一串串水花,然後我覺得有一個人,是海頓,把我拉到了艇上。我大口吸了一下空氣,又灌進許多雨水,然後我尋視著水麵,尋找著阿美,她正向我們遊過來。這時,幾顆子彈擊中了她,擊穿了她的飛行皮夾克。

然後,她沉入水中,轉眼間我們隻看得到那件皮夾克了,它在距摩托艇不遠的地方漂浮著,膨脹著,破舊的棕色皮革上涸開一灘鮮紅的血,它汪在那裏,如同一朵漂動的花,然後,它稀釋了,消散了。

不見了。

我幾乎快爬下摩托艇了,這時,那個孩子把我用力拽回去,大聲叫喊著:“太遲了!對她來說太遲了!”子彈環繞在我們身邊,我們從阿美和她那件皮夾克沉下去的地方駛開了。防波堤上那些白色的身影離我們越來越遠,他們仍在向我們射擊,聽起來就像是滑稽的噪音。那些上竄下跳的小醜們漸漸消失在雨中,消失在暗夜中,然後完全看不見了。在黑暗的水麵上,隻剩下一段慘痛的回憶,和一個沒有成功的越獄故事的尾聲。

約翰遜的聲音在問:“他怎麽了?”

海頓回答說:“受了重傷。”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的聲音,除了那句我在想象中自以為聽到的阿美聲音,那是她在跑向水上飛機基地,跑向她今生永遠也不會開起來的最後一架飛機時說的話,如此自信,如此驕傲:“我是艾米莉·埃爾哈特。”她說。

雨點打在我的臉上。

黑暗彌漫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