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滿月的月亮仿佛是一盞米色的聚光燈,將象牙色的月光投進峽穀之泉宅區的精巧房子上。這是托盧卡湖區,位於伯班克與南好萊塢之間,像外景拍攝現場一樣,營造出隻有在電影中才存在的夢幻美國氛圍。大多數的房子都很小,像農舍那麽大,隻有托盧卡房地產公司附近有些稍大的房子。謙遜的電影明星的府邸就在這一帶,像珠聯壁合的狄克·帕威爾與喬·布蘭德爾夫婦。即使在這染上電影魔幻色彩的建築群落裏,仍有都蜂王朝那種浮華風格的建築存在。偶爾也還會出現一座西班牙殖民地樣式的房屋,就像這座一樣:淺黃色的牆壁,綠色的屋頂,房前的雨蓬,它就如同綠樹叢中一座夢幻的廊房。此刻,我正蹲伏在沒有雨蓬的那一側窗前,手中拿著裝有紅外線膠片的斯必德·格瑞菲克相機,它正發出世界上最不易察覺的閃光。

我現在所充當的角色——在這幕狂野的劇中——是一位臥室偵探。我並不為接手這場離婚鬧劇而自豪,但是會有些人認為我是這類案件的老手。

這是我在南加利福尼亞的第三夜。第一天晚上,在太空之屋與門茲夫婦吃過晚餐後,阿美遞給我她與G·P留在加利福尼亞的藍色一九三四年泰瑞普蘭敞蓬汽車的車鑰匙,那是哈得孫公司送給她的禮物。

“讓我開車?”我問,對自己被選來駕駛這輛時尚的流線型雙排座小汽車感到些許吃驚,這輛車停放在門茲聯合空中服務社機庫外麵。

“我要在你就休想,”她溫和地戲謔著我,“但是保羅和瑪特爾今夜帶我去他們家,你需要交通工具回到你自己的旅館。”

她——也許是G·P——為我在南聖菲南多街上的朗曼汽車旅館中預訂了房間。

“我以為我們會住在大使館。”我說。

“不,我知道保羅會堅持讓我同他在一起,一向如此。”

每次聽到她提起門茲的名字,我的心中就升起一股妒意,這對一個想搜羅不貞妻子證據的私家偵探來說,是可笑的。

“而且,”我說,“G·P不會樂意給我一套好房間的,如果沒有必要。”

她微微一笑,麵頰上浮現出深深的捉弄人似的酒窩,“我得說你對我丈夫的品性還有一些洞察力。”

第二天,我就站在一邊看艾米莉在門茲的指導下,在那架小小的紅色訓練器裏工作了一早晨。她穿了一件紅綠格子相間的襯衫和一條卡其布褲子,脖子上係一條棕色的手帕,如果說她還缺少什麽飾物而不能成為吉尼·奧特瑞照片中的牛仔女郎,那就是一頂帽子。門茲在不飛行的時候,總是一副一半主管人員一半花花公子的打扮,他穿著棕色運動服,淺藍色的襯衫,打著藍色條紋領帶,褲子是海藍色的華達呢。

阿美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學生,大部分時間是這樣的,然而再一次在太空之屋吃午餐時,她表現出了一絲不耐煩,因為他告訴她隔壁的鄰居路克荷德打算為她的維哥安裝一個小玩意兒。

“它叫‘劍橋分析者’,”他說,“利用它你會知道如何重新設定你的混亂控製,並使每加侖的燃料得到最大值的使用。”

“看在上帝的份上,保羅,”她說著,咬了一口胡蘿卜,“你把我飛行的樂趣全剝奪了。”

“當你在該死的墨西哥灣把燃料用盡時,就沒有什麽樂趣可言了。”

“你仍在擔心這一點?”

門茲對她的關切是深沉的,但是我仍然無法辨明這種感情是情人的牽掛還是老師的憂慮、朋友的擔心。

“這是愚蠢的,”門茲繼續說,“當你並非在迫不得已的時候,飛渡那一片水域。上帝,安浪兒,它足有七百英裏寬,大西洋寬度的一半。”

“以前,我飛渡過整個大西洋……看看誰在那裏!”

她露齒一笑,熱情地揮著手。

“唐妮,”阿美喊著,“到這兒來。”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略顯粗壯但仍舊漂亮的女人正站在吧台前,她中等身材,三十歲左右,戴著護目鏡已經推上去的褐色飛行頭盔。她上身穿著白色的外套,係一條紅藍相間的帶圓點的圍巾,下麵是棕色瘦腿馬褲。她的外表讓我想起了星光黯淡的克勞狄特·考爾伯特,在我看來,在室內她根本不需要戴著飛行頭盔,但是也許她想讓別人知道她是名飛行員。

無論怎樣,你都會認為這個女人喜歡來自眾多的對著名女飛行員注意的眼光。然而她對阿美熱情的招呼反應卻是淡淡的,那張圓圓的不加修飾的臉孔勉強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之後,她獨自一個人拉了隻椅子坐下,離遠處那麵牆上的鳥籠很近。

阿美蹙起眉頭,“我不理解……唐妮是我的朋友,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同她交談了,但是——”

“也許她心懷恨意。”門茲說。

“為什麽?”

“當她想同你一起參加那次長途耐力賽時,你不是拒絕了她?”

“哦,是的,但那隻是因為我不能……G·P為我安排了那麽多講演……不論怎樣,她讓埃莉諾·史密斯同她一起參賽了,而且,她們還創造了記錄。”

“當然,但是沒有產生艾米莉·埃爾哈特同行時的那種公眾效應。”

阿美閉上了嘴,站了起來,“我最好同她談談……”

她走到那個女人的桌子前,麵對著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冷漠聽眾,開始熱情地交談。那個女人已經把頭盔摘下來了,露出男孩一樣剪得短短的黑發。

“在會飛的女孩中間有許多妒意存在。”門茲評論說。

“她是誰?”

“唐妮·雷克,聽說過她嗎?”

“沒有。”

“好吧,她像我們的女孩艾米莉一樣創造了許多飛行記錄,大部分是在飛行高度與耐力方麵,而你卻從未聽說過她。我猜,這就是她如此傲慢地走開的原因。”

但是在那張桌子上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唐妮·雷克站了起來,兩個女人突然之間擁抱在一起,咯咯地笑著,互相拍打著對方的後背。阿美又贏了。

手挽著手,兩個飛行對頭走到這邊來,加入到我們之間。阿美為我們做了介紹,然後唐妮坐在門茲旁邊,對著阿美和我。

“保羅,”阿美說,“你應該聽聽這消息……唐妮,把你告訴我的話告訴保羅吧。”

“告訴他這件事,”那個女人說,“他再把它散播到各處,這會讓我看起來像一九三五年的酸葡萄小姐。”

說實話,她那被太陽曬成褐色的臉孔與柔韌的身體,不會讓任何人把唐妮·雷克看成是某某小姐。但是她的確有一雙可愛的棕色眼睛,睫毛比我所見過的商店中出售的假睫毛還要長。

“G·P曾經非常不公正地對待過唐妮。”阿美說,起了一個很好的頭兒。

“說下去,唐妮,”門茲說著,靠進椅子裏,繼續喝他已成招牌的冰馬提尼酒,由於是午餐,所以他隻喝兩杯。“然而讓我警告你——不論你告訴我普圖南做了什麽,我都不會吃驚。”

最後還是阿美把故事講了下去,直言不諱,“G·P曾試圖同唐妮簽一份獨一無二的合同,讓她在‘女飛行員大賽’中同我一起飛。”

“脂粉氣的大賽。”這是威爾·羅傑給它起的綽號。

“她假裝是我的‘機械師’,但大部分時間由她來駕駛飛機。”阿美義憤填膺地說。

“他說你‘身體不夠強壯’,”唐妮毫無幽默感地假笑了一下,“她可愛的丈夫要與我簽訂為期兩年、每星期七十五美元的合同讓我作艾米莉的副駕駛,隻是要讓所有的飛行看起來都像是艾米莉完成的。你知道,我既不是業餘愛好者,也不是社會名人,我隻是一個喜歡飛行的女孩,幸運的是有一位駕駛員丈夫並有一片他管理的飛機場,七十五美元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可是一筆大數目。”

阿美搖了搖頭,忍耐著。

我問:“G·P怎麽會讓所有的飛行看起來都像是艾米莉完成的呢?”

唐妮聳聳肩,“當我們著陸時,我應該要麽離開那些攝影記者,要麽就站在艾米莉左邊,這樣我在新聞報道中就居次要位置了。”

“你要相信我,唐妮,”阿美說,幾乎有些眼淚汪汪的了,這在她可是不多見的,“我對此事一無所知,我永遠也不會這麽做。哦,上帝,他怎麽能想出——”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呢,”唐妮說,“當我拒簽這份合同時,他火冒三丈,像碼頭裝卸工一樣大聲詛咒,他說他會毀掉我,說我再也不能參加職業飛行了,即使他無法全盤控製局勢,他也會在我的道路上設下各種障礙……當局找我的麻煩,讚助商拋棄了我,而且我不能通過新聞界來挽回局麵,他們過去一直像采訪電影明星一樣采訪我,現在,即使我飛到月球上,他們也隻會報道一次月食。”

“唐妮,”阿美說,“我真是無地自容,我答應你,我向你發誓,我會處理這件事。”

“即使你不能——”

“我能,我會的,唐妮,等著瞧吧。”

“甜心,你不是他的同謀我已經很高興了,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知道你丈夫同其他女飛行員作對——”

“我過去還不知道。”

“問問其他人,問問蕾蒂·海絲,問問埃莉諾·史密斯,問問胖米麗……”

“我會的。”阿美說,她的克製與忍耐變成了某種決心,突然之間,我幾乎為老G·P遺憾起來。“現在,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吧,我做東。”

那個下午,盡管門茲不樂意,阿美還是放棄了飛行訓練,去陪唐妮·雷克了。唐妮有一台“印第安小馬”摩托車,兩個人騎在摩托車上,沿著跑道馳來馳去瘋玩兒了幾個小時。她們帶著頭盔與護目鏡,就像兩個女學生在享受她們的生活樂趣。她們追逐著小飛機,或者互相追逐著,像牛仔與印第安人一樣。當消息傳出去,說那兩個淘氣的孩子當中有一個是艾米莉·埃爾哈特時,她們吸引來一大群觀眾。

在她們的歡聲笑語裏,我退回到門茲的辦公室,他有個問題想請教我。

這間鑲嵌著巨大玻璃的辦公室在那座機庫的左後角,麵積很大,牆壁是淺棕色的,上麵掛著明星們的簽名照片,比布朗·德比收集的還多:詹姆斯·卡格內,喬·克考福德,帕特·奧本瑞恩,沃利斯·比瑞,克拉克·蓋博,簡·哈洛,埃莉諾·羅斯福,偶爾,門茲自己也出現在照片上;此外,還有阿美與林德伯格以及一些我不認識的飛行員的照片,還有門茲在電影——《翅膀》、《地獄天使》、《航空郵件》中的劇照。

然而,給我影響最深的,卻是那些鑲框照片竟然懸掛得如此整齊。門茲的辦公室纖塵不染,這不是一種幻覺,就是一種病態。他那頂端帶玻璃板的槭木辦公桌上近於挑剔地擺放著吸墨紙、煙灰缸、他妻子的鑲框照片、台燈、幾件飛行大賽的獎品以及幾架金屬飛機模型,報紙疊放得整整齊齊,釘書器、電話也放置得恰到好處,它們或者呈一個方形,或者左右對稱,這根本不是生活中的辦公桌,而是電影中的。

而門茲自己,穿著潔淨的運動衫,打著領帶,坐在轉椅上,就像一位明星在拍攝他的重頭戲,而且絕不會不勝任。他是一位假想辦公室中的假想明星。

“我以為今天會看到你妻子,”我說。與門茲不同,我穿著為加利福尼亞之行帶來的幹淨的夏季服裝:鏽紅色的人造纖維運動襯衫,砂岩褐色的絨線褲。“瑞德飛去達拉斯了?”

“她不喜歡飛機,她坐火車。”

“啊。你想同我談什麽,保羅?”

“我想同你談一談吉皮雇用你的真實意圖。”他說著,向後靠去,一邊從蓋子上刻著飛機圖案的木盒子裏選出一隻香煙,點著。

我思忖著他在針對著我,但我故意裝糊塗,說:“我是她演講旅行中的保鏢,還會有別的目的嗎?”

“演講旅行已經結束了。”

“但墨西哥之行就快到了。”

“那又怎樣?在以前的那些飛行中,我們從來未用過額外的保安人員。”

“艾米莉提起過那些恐嚇信了嗎?”

他皺了皺眉,向前探了一下身,“什麽恐嚇信?”

我告訴了他。

他思索著我告訴他的那些事,然後把煙灰撣進一隻圓金屬煙灰缸裏,“好吧,我知道像她那樣的名人會遭人妒忌,好吧,”他說,“一群傻鳥,但這件事聽起來有一點兒耳熟。”

“怎麽耳熟?”

“讓我先問你一些事,內特——你認為吉皮怎麽樣?”

“他是一個好人,隻要他按數付我酬金,並且按時。”

“如果他不呢?”

“滾他的。”

門茲笑了起來——我很少聽到他為別人的笑話而笑,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之一。

“讓我告訴你一些事,內特,”他說著,按熄了香煙,“普圖南是這個甜蜜星球上最邪惡的畜生之一。”

“他娶了這個邪惡星球上一個最甜蜜的天使。”我說。

“再同意不過了。”他在轉椅上搖晃著,目光越過了我,在記憶中搜索著,“但是讓我給你講一講吉皮,從他在出版公司說起吧,那時大危機過去不久,他需要一筆錢。他出版了意大利首相的侄子寫的那本書,這使他最先逃脫了那些法西斯的魔掌。但不管怎樣,這本書是反對墨索裏尼的。吉皮在巴黎做這本書的宣傳工作,當他來到蘇瑞托時,他給人們看他收到的一封匿名信,信上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出版這本書,他的生命就會有危險。他召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大言不慚地宣稱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吉皮·普圖南出版這樣一本重要的書。然後他去了倫敦,進一步做這本書的出版宣傳工作;又帶了更多的恐嚇字條去了蘇格蘭——”

“這些字條看起來像什麽?”

“用從報紙與雜誌上剪下來的字詞拚湊粘合在一起的,‘豬——你永遠也不會活著抵達紐約’;還有揚言要炸毀普圖南在倫敦與紐約的出版辦公室的恐嚇。他又舉辦了一次記者招待會,說的是同樣的屁話,但是這一次,他得到了警察的晝夜監護,直到他坐船回國。”

“你知道,這喚起了我的記憶——”

他又點燃了一根香煙,搖熄了火柴,“應該的,報紙上連篇累犢地登載這些事,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那本書成了最暢銷的書,這把普圖南出版公司從破產的邊緣拉了回來。”

“你為什麽認為是普圖南自己給自己寄去了那些恐嚇信呢?”

一絲輕蔑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我不僅僅是認為——我知道這件事,他自己向他的家人和關係較近的朋友吹噓過的,他引用這件事來向大家證明他有多聰明。”

“你會因為編造這樣的故事而進監獄的。”

他吐了一個圓圓的煙圈,注視它一點一點散開,然後說:“是的。但對吉皮來說,這隻是另一個宣傳技巧,他會因為在新聞界引起軒然大波而自鳴得意的。”

“現在,你認為他又在要同樣的手腕?”

“他擅長做這個:獨自一個人坐在夜裏,從報紙與雜誌上剪下來那些字句,將它們粘貼在一起,感到自己是一個聰明的狗雜種。”

“那麽,他為什麽要雇我來保護艾米莉呢?”

當然,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我的確是為了另一個目的而被雇來的。

“可能是為了增加故事的真實性,”他聳了聳肩,說:“當他向記者透露這個消息時,他要讓人們看到他對妻子是多麽關心。”

“普圖南知道你對他的評價是多麽惡劣嗎?”

“有可能。”

“那麽,你為什麽同他一起做事?”

“他有一個出色的妻子,她早然隻是一名還說得過去的飛行員,但她卻擁有一顆善良的心和大無畏的勇氣,勝過任何一名海軍官兵。”

“還說得過去的飛行員?”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那個甜蜜的女孩從天空中掉下來多少次了?至少十二次。”

“在我同她一起飛行時,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

就像《艾麗絲漫遊仙境》衝的那隻經常露齒而笑的貓,笑容在他的胡子下麵綻放出來,“對一名飛行員來說,墜毀井不算什麽,除非它要了你的命。隻要你能從飛機上走下來,這就是一次成功的著陸……哪怕飛機在幾秒鍾以後爆炸了呢。”

“你在為她擔心,是不是?”

笑容消失了,他皺起了眉頭,“你他媽說對了,我是為她擔心.她所取得的那些成就,每一次都要勝過前一次,她幾乎已經筋疲力盡了,畢竟,她不再是個小女孩了。”

我向前探了一下身,“那麽,你為什麽不幫助她呢?我能看出來她尊敬你,為什麽不勸她引退呢?像她那樣的名氣,她已經可以躺在月桂花環上睡大覺了,接下來的事情讓G·P去做好了,他可以在她的餘生中用她的名氣做生意。”

我剛說到一半時,他已經開始搖頭表示反對了,“她不會聽我的,內特,像她那樣有頭腦的女孩會支持普圖南的,她知道是那個畜生‘發明’了她。”

“就像創造怪物的弗蘭肯斯坦?”

“是的,或者是斯文格利。此外,吉皮是一個守財奴、小氣鬼、該死的畜生……但是當他真的想要什麽東西時,他肯花大價錢。”

“於是,他也收買了你。”

“是的,這沒有什麽驕傲的,我是好萊塢一名飛行員……”他向牆壁上掛著的那些明星照片打了個手勢,“……而好萊塢是一個充滿誘人陷阱的城市……不管喜歡不喜歡,我陷進去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好萊塢的感覺,就像我拿著斯必德·格瑞菲克照相機,蜷伏在托盧卡湖區的那座廊房前麵的灌木叢中的感覺一樣。我非常不喜歡我正在做的事,但這就是生活,而我很擅長這個。

此刻大約是夜裏十點鍾了。今天下午阿美在紅色的訓練器裏訓練了一半天之後,我們來到門茲的公寓——不是蜷伏在灌木叢中,而是在起居室中休息。我脫掉鞋子,在沙發上伸展開身體,閱讀著電影雜誌,當門茲、阿美同退休的海軍領航員克萊倫斯·威廉姆斯一起聚在廚房的桌子前研究地圖與航空圖時,我就打瞌睡。克萊倫斯·威廉姆斯是一個身體強壯的家夥,濃密的黑發,鷹鉤鼻子,帶著酒窩的麵頰,言談舉止完全是軍隊風格,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這引起了阿美的注意。

在下午去門茲住處的路上,阿美開的車,漂亮的泰瑞普蘭越過一片片農田、牧場和茂密的桔子園,穿過了綠樹成蔭的伯班克住宅區,夢幻工廠的步兵就住在那些樸實的小房子裏。

托盧卡湖區又是另一番天地,從寬廣平坦的人行道,到舒適有趣的小屋(“許多藝術指導都住在托盧卡。”阿美解釋說。)和枝繁葉密的樹林——榆樹、橡樹、紅杉,還有必不可少的好萊塢代表樹木:棕櫚——都有著夢幻般的色彩。她指給我看幾處電影明星的住房(貝特·戴維斯住在這裏……羅比·凱勒住在那邊)和峽穀之泉住宅區後的一片高爾夫球場。

“你玩高爾夫球嗎?”

“隻在不得已的情形下玩。”

“我卻非常喜歡它。你想在某個下午同我一起打打高爾夫球嗎,如果我能逃脫保羅的魔掌?”

“當然,那是公共場地還是鄉村俱樂部?”

“鄉村俱樂部。”

“這可是個問題。”

“為什麽,內特?”

“大多數鄉村俱樂部都是有限製的。”

“哦……對不起……我忘了……”

“我是名猶太人?說對了,我已經有很長時間忘記這一點了,問題是,其他人不會忘記。”

阿美、門茲和威廉姆斯一直工作到六點鍾才停下來,然後我們約上唐妮·雷克一起去了格倫代爾的牛排館。晚餐很豐盛,我很高興是阿美買單——菜單上的牛排每一塊都價值七十五美分——飯後,我開車送阿美回到門茲的廊房,然後將汽車向朗曼汽車旅館的方向駛去。

隻是,我並沒有回到旅館,我將泰瑞普蘭停在托盧卡房地產公司附近,就在瑪麗·艾斯特房前(不幸的是,我對她心儀已久,卻從未親眼見過她一次)。夜晚的空氣寒冷而幹燥,微風吹拂著樹葉,也吹拂著我蜷伏在其中的灌木叢,我穿著運動衫和長褲,看起來不太像一位私家偵探,倒像是一名偷窺狂……如果兩者有所不同的話。

窗內的百葉窗已經放下來的,但是從百葉窗的邊緣——感謝我視界之外的一盞燈,可能是床頭櫃上的燈——我能看到門口和它相鄰的梳妝台,還有臥床的床尾。從這個角度,我無法拍下能讓我獲得重賞的現場通奸證據,但是如果這間臥室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尋歡作樂的場所,那麽遲早,這兩個人會一起出現在我的視界之內,享受著之前或之後的擁抱與親吻——穿著衣服。

我以前做過很多這類的工作,但是今夜,我的感覺有些不對勁,心跳也加速。說實話,走得離阿美越近,我越喜歡她,如果不是如此妒忌門茲,我早就讓G·P和他的偷窺任務見鬼去了。為什麽他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呢?如果她有著良好的感覺和高雅的品位,她就會選擇我而不是門茲,而我永遠也不會把她出賣給她的丈夫。

我就是這種人。

十點十五分左右,門茲走進來了,一個人。他穿著栗色條紋睡褲,上身著,胸前長滿了毛。他的身體很結實,肌肉發達,一本雜誌卷成筒握在手中,似乎他要用它打臭蟲。有片刻時間,我以為他會向我這邊走來,但是他上了床,從我眼前消失了。當他爬上床時,我可以聽到床的彈簧在嘎嘎吱吱地作響,即使從我這有限的視野中望過去,也能看到他已經鑽到被子裏去了。

我猜,他可能正在閱讀雜誌。

沒有艾米莉的跡象,他在等她嗎?還是她已經在**了,隻是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

沒用多長時間,我就判斷出後一種估計是錯誤的,雖然窗戶是關著的,夜風又很冷,但是在他上床時,我能清楚地聽到彈簧床的嘎吱聲,假設那張**有人在交談,有人在,我是不會聽不到談話聲與歡娛聲的。

半小時過去了,他仍是獨自一個人,仍在閱讀。沒有阿美。

我知道客房在哪裏,我繞到房子的另一側,又選了一片灌木叢伏下來。那扇窗戶緊關著,百葉窗放下來了,而且燈光也熄滅了,但是彈簧床在吱吱作響,很顯然有人躺在上麵,正在輾轉反側……

聽那聲音,就知道有人正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我困惑地又回到先前那片灌木叢中,猜測著門茲是否利用我繞過房子的這段時間離開了臥室,爬上了阿美的床。

但是門茲顯然仍在他的**,床頭燈依然亮著,我發誓自己聽得很清楚,我聽到了慢慢翻動雜誌的聲音。

於是我又回到客房的窗下,彈簧床仍在劇烈地搖擺,兩個人壓抑的、克製的然而清晰可辨的咕噥聲、呻吟聲、歎息聲與低叫聲伴隨著彈簧的嘎吱聲傳了出來。蹲伏在廊房前麵的灌木叢中,躊躇在黑暗的百葉窗下,我和我的斯必德·格瑞菲克等待著風雨平息下來,期待著一線燈光最終亮起來,好滿足我的職業的、更不用提肉欲的好奇心。

終於,燈亮起來了。

阿美開了床頭燈,貼著牆壁紙、掛著門茲鑲框飛行劇照的客房立刻溢滿了溫馨朦朧的夕照般的光輝,很適合談情說愛。她穿著栗色條紋睡衣,顯然,這是門茲借給她的,但是躺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卻不是門茲,而是一個女人,或至少**到腰際,因為下麵被床單蓋住了。那個女人滿足地躺在那裏,身上的肌膚蒼白,臉是皮革般的深褐色,有一頭短短的男孩似的黑發。

無論如何,這是世界上最不賞心悅目的場麵,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好色之徒來說,而不是對的唐妮·雷克。

我從窗前走開,身後的樹叢沙沙作響,好像受傷的鳥兒們在振動翅膀。害怕自己被暴露,我急忙蹲下來,像黃鼠狼一樣藏進樹叢中。

我渾身顫抖著,詛咒著,盡管夜涼如水,我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思考。我為自己撞見這一幕感到羞愧,即使那兩個犧牲者並不知道我的偷窺。我感到惡心,並不是為了阿美的性反常——我從來也不是對別人的**說三道四的人,我隻對我自己的**感興趣——而是想到那樣一個特別的女人,我對她懷有深沉感情的女人——有些是上的,有些不是——在感官上對我來說竟是一個陌生者。她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女人,而我再也不會靠近她了。

愛上一個同性戀的女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蜷伏在灌木叢中,思緒在奔騰,我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我不會拍下阿美和她的朋友雷克小姐的照片,如果這就是普圖南想要的,讓他雇一個廉價的私人偵探去做這件事好了,那個家夥會讓他滿意的。

於是我鑽出藏身的樹叢,躡手躡腳地離開廊房,向人行道走去。就在這時,一輛汽車沿著峽穀之泉宅區開過來,車速很慢,車燈關著。我覺得有些奇怪,連忙藏到一棵棕桐樹後,注視著那輛車。那是一輛鮮明的紅白兩色相間的杜森伯格敞蓬車,它在我麵前停下來。

我認出了那輛車,在我們抵達這裏的那天,我看著它開出了聯合機場;它屬於瑪特爾·門茲,她昨天下午乘火車離開伯班克,到達拉斯探望她母親去了。

實際上她沒有去。

瑪特爾·門茲就在托盧卡湖區,開著她的杜森伯格。

車燈關著。

她停下車,靜靜地從車上走下來。她穿著灰色上衣,暗綠色褲子,長長的紅發紮了起來,在象牙色的月光下看起來仿佛褪了色;她那沒有化過妝的美麗麵孔毫無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站在人行道上,盯著她的房子,仿佛她是一個鬼魂,又回到故居來糾纏了。

她右手拿著什麽東西,我看得並不真切,但那有可能是一把槍……

我疾步走到廊房後門,打算用肩膀撞開它,卻出人意料地發現它沒有鎖。我穿過電冰箱在嗡嗡作響的黑暗廚房,將我的斯必德·格瑞菲克放在桌子上,桌子上還鋪著展開的航空圖與地圖,然後溜過大廳走進客房。客房的床頭燈還亮著,阿美正倚在**,後背靠著幾個枕頭;唐妮·雷克站在房間的另一側,已經穿好了衣服,仍是那件白色外套與棕色瘦腿馬褲。

唐妮怒視著我,對我這個不速之客一點兒都不感激;阿美的眼睛吃驚地睜大了,她剛想要發火兒,但我製止了她。

我輕聲說:“瑪特爾拿著槍從前門進來了,從後門跑吧,趕快!”

阿美從**跳了下來,抓過她的睡衣。唐妮跟在我們身後,跑過大廳,穿過廚房;阿美一邊跑,一邊穿上睡衣,係上帶子。這時我聽到前門的門鎖打開了——瑪特爾靜悄悄地推開了門。

“你有車嗎?”我輕聲問唐妮。

她點了點頭。

“你們一起離開這裏,”我對她們兩人說著,拉開了後門,

“今夜另找個地方去睡。”

阿美皺著眉頭望著我,似乎她拿不定主意是該感謝我還是僧恨我,雖然現在我知道我對她做了些什麽,但這有什麽不同嗎?

她們兩個人離開了,我躲到冰箱後麵,越過它向大廳裏張望著,瑪特爾正走進門茲的臥室。

這回我看清楚了,她手裏拿著點三二左輪手槍,大小正好可以放進手提包裏,但是即使是這樣小巧的體積,也沒有人願意被它的子彈射到。

我沒有隨身帶著槍,我那九毫米口徑的手槍放在朗曼汽車旅館我的手提箱中了。我在加州沒有持槍許可證,況且,幹這種事情需要的是相機,而不是手槍。

於是,我帶著我的裝備,俏悄地走到沒有鋪地毯的走廊裏,現在這裏是空著的了,她已經走人了門茲的臥室——實際上,也是她的臥室,不是嗎?

從走廊裏,我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帶著西南部口音的輕快,“你的安琪兒在哪兒,保羅?”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但是沒有恐懼,也許她把槍藏在她的背後。“她在客房裏,你以為她會在哪兒?”

瑪特兒的嗓音聽起來像音樂,“看我拿著什麽,保羅……”

我猜手槍已經不在她背後了。

“把它放下,瑞德,你不……”

這時我衝進了臥室,把她從後麵抱住,扭住她的手臂,將她好看的胸脯壓在我的前臂下麵。但是她掙紮著開了槍,打碎了床頭燈,好在門茲已經跳下了床,子彈從他的耳邊擦過去。房間裏一片漆黑,隻大廳有一些燈光透進來。

“放開我!”她尖叫著,不知道是誰挾製著她。

門茲怒吼著衝過來,臉孔由於憤怒而繃緊,他一拳打在她的下頦上,她昏了過去,手槍掉到硬木地板上,慶幸的是它沒有走火兒。

“你根本不必這麽做。”我呸了他一口,把這個失去知覺的女人扶到**,溫柔地放她躺下來,我不能繼續那樣抱著她,他會痛接她一頓的!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下來,即使是在這種情形下,她仍是美麗非凡,她實在不應該在妒火中燒之下拿著槍回來。

“她想殺了我!”門茲已經從狂亂中清醒過來,他著上身跳來跳去,就像是一隻長胡子的猴子,“她很幸運我沒有把她的脖子扭斷……艾米莉在哪?”

“我讓她和她的朋友從後門走了,”我說著,擰亮了天花板上的大燈,“你妻子從來也沒有看到她們,還有我,我們也根本不在這裏,記住了?兩秒鍾之內,我就會離開,一個人。”

“我該怎麽辦?”

“叫警察。”

他皺起了眉頭,稍微平靜了一下,“必須嗎?”

“你的鄰居可能已經在這樣做了,如果你不叫警察,事情會更糟。”

他傻笑了一下,“它看起來不是已經很糟糕了嗎?”

“我不這樣認為。以那些辦理離婚案的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婚姻並沒有結束……瑪特爾拿著點三二手槍來找你,對你比對她更有利。”

他考慮著我的話,注視著他那昏迷的美麗的瘋狂的妻子。這時我走出了臥室,在他還沒有想起問我為什麽在這裏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