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見到李淵向皇帝陛下獻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真的被麥老將軍說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見自己!並且今天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禦輦裏那個截然不同。昨天那座龐大的禦輦給李旭的感覺盡是些沉沉死氣,而今天站在點將台上指點江山這個,卻讓人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為他效力的願望。

“聖上有旨,宣右勳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故意拖長的聲音穿過重重人群,卻未能穿過李旭的耳朵。直到劉弘基的大手從背後拍上了肩膀,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李旭才明白侍衛口中那個良家子說得就是自己。

“皇上召見我,我該怎麽行禮?說些什麽?是否告訴他遼東那邊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樣?”刹那間,成千上百個問題同時湧入了李旭的腦袋。讓他一下子變得暈乎起來,傻傻地笑了笑,跟在劉弘基的身後走向了點將台。

點將台上,眾文武早就翹首以盼。皇上今天高興,大夥久居官場,早就練就了一副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皇上高興了就喜歡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將來在朝中就會成為舉薦者的嫡係,而薦賢者本身的勢力也會隨著被舉薦者的表現而水漲船高。一係列的彎子繞下來,很多人的眼睛都開始放光。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忌妒,還有的辛甘交駁,複雜異常。

“末將劉洪拜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弘基走到點將台下,站直身體,抱拳,躬身,然後肅立。

“末將李旭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旭的話和動作都比劉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現學現賣。幾個老臣被他笨拙的動作逗得忍俊不已,卻沒有人發出惡意得嘲笑聲。大夥第一次麵君的時候都曾緊張過。李旭現在的模樣,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自我。

“二位壯士免禮!”楊廣的身體向前動了動,微笑著頷首。

“謝陛下!”劉弘基帶著李旭再次躬身施禮,然後站直身體,抬起頭,讓皇帝陛下能不費力氣地看清楚自己的麵孔。

“你是故刺史劉升之子?朕記得你是雍州人,怎麽會千裏迢迢到遼東來投軍了?”楊廣看了看劉弘基,追問,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

“啟稟陛下,末將欲為國效力,但苦於家中沒有良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販了些馬回來。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唯恐耽誤了軍期,所以就跑到遼東來獻馬,希望能趕上大軍出征之時!”劉弘基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眾臣聞言,悄悄的交頭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麽就這麽笨呢,沒想到販些戰馬來討皇上歡心。隻有刑部尚書衛文升、侍郎獨孤學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個朝廷隻有少數他們幾個人知道,兩個壯士買馬付帳用的不是銅錢,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楊廣淡淡地嘉獎了一句劉弘基。轉頭看了看李旭,再次低聲問道:“和你同往塞外販馬的朋友,就是你身邊這位壯士嘍?”

“稟陛下,正是!”劉弘基朗聲回答,臉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對較大。加上二人都煉過些武藝,所以看上去遠比尋常人魁梧。大戰在即,軍中最缺的就是壯士,所以大隋皇帝楊廣心中甚是欣慰。聖明天子在位,講究的是野無遺賢,所以麵前這兩個壯士一定要抓在手裏。反複掃了他們好幾遍,楊廣回過頭來,低聲對兵部尚書段文振嗔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錯,請萬歲明示!”兵部尚書段文振被嚇了一跳,趕緊出班肅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薦賢,朕今日就錯過兩位壯士。你身為兵部尚書,麾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覺,豈不是錯莫大焉?”楊廣笑了笑,點醒滿臉無辜的段文振。

原來萬歲是在開玩笑。段文振瞬間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內。想了想,他向楊廣低聲啟奏:“回稟陛下,臣記得軍書中曾有他們二人名字。司倉督尉李淵已經舉薦他們為旅率和別將,兵部已經回文,隻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時送到了懷遠!”

“誰為旅率,誰為別將?”楊廣點點頭,繼續追問。

“臣記得兵部的批複是,劉洪劉弘基為別將,李旭李仲堅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報出朝廷授予劉、李二人的官職。按大隋舊例,五品以下官職的委任是各部尚書和左右仆射的職責範圍,皇帝平素從不過問。但今天難得皇帝高興,所以諸位大臣也不願意逆了楊廣的意,任由段文振順著皇上的性子胡來。

“劉弘基,李仲堅,嗯,字都不錯!”楊廣點頭,笑著品評。想了想,又嗔怪道:“莫非我大隋軍職全滿了麽。劉將軍既是朕的右勳侍,又有功勞,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職?”

“稟陛下,劉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庫督尉所舉薦,臣等未來得及詳細核實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麵前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複。司庫督尉一職,被他無意間咬得很重。

劉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聽到君臣之間的對話,趕緊再度躬身,謙虛地推辭:“稟陛下,末將無德無能,護糧別將之職,已不堪用。請陛下暫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楊廣愣了愣,自從繼位以來,他隻見過嫌自己官小的,從沒見過像劉弘基這般嫌官大難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經明白其中道理,笑著擺擺手,說道:“唐公李淵替朕督糧半年,勞苦功高,按理也該升遷了。況且朕剛剛說過必不忘其功,當然不能自食其言。諸卿,你們看朕該以何職酬謝李卿之功?”

這句話雖是對眾人而問,實際上有回答權力的卻僅僅限在納言楊達和蘇威兩個位高權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劉弘基無法再升官,兩位老臣已經知道是因為他直屬於李淵麾下的緣故。李淵為五品司倉督尉,劉弘基被他舉薦為從五品別將。如果劉弘基再升職而李淵不升,護糧軍的管理就會出現極大的混亂。想到這些,納言楊達出班,先衝皇帝行了一禮,然後大聲建議:“臣以為,唐公工於民事,勤於庶務,當補衛尉少卿之缺,總督懷遠、柳城、燕郡三地之糧!”

“老臣附議!”納言蘇威大聲附和。

衛尉少卿是個從四品的官,平時專門負責軍械、輜重的管理。李淵以此職總督三地糧草,這個建議不得不說是持重之言。楊廣想了想,隨即把兩個納言的建議接受下來,命人當場擬了聖旨,以督糧之功升遷司庫督尉李淵為衛尉少卿,總管東征大軍糧草。

聽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淵趕緊從武將的隊尾站出來,以軍禮謝恩。楊廣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命其歸班。接著,把目光又轉到劉弘基和李旭身上,笑著問道:“劉卿,朕這樣處置,你可敢接旨了嗎?”

“末將願聽從陛下安排!”劉弘基趕緊抱拳施禮,大聲答應。

“段卿,依你之見,弘基該授何職?”楊廣輕輕笑了笑,側過頭去,向兵部尚書詢問。

“依照軍書上所報功勞,劉弘基先有獻馬之功,後又曾舍命護衛糧倉,擊退高句麗死士,累功可升為車騎督尉!”段文振很會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啟奏。

“其父劉升曾為刺史,素有賢名。賢臣之子,良將之資,車騎督尉未免過小,難酬功臣之後。不如擢為車騎將軍,實授正五品官爵,統領懷遠鎮護糧將士,卿看如何?”楊廣想了想,問道。

“臣以為,陛下處置十分得當!”段文振點頭稱是。

“見陛下如此善待賢臣之後,何人敢不效死力!”黃門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讚成。他是這次討伐高句麗行動的倡導者,素來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見他出頭,亦紛紛表示讚成。車騎將軍和車騎都尉雖然都是五品武職,但權力大小有天壤之別。有人本不想阻礙,但想想劉弘基這個車騎將軍是皇帝親點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將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反對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劉弘基施禮,謝恩。雙手接過聖旨,跟在裴矩身後走上點將台,被領到了武將行列之末。

稍微舒展了心中鬱悶的李淵笑著側頭,給了劉弘基充滿善意的一瞥。劉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時挑了挑,心中滿足溢於言表。

將台之旁,此刻隻剩下了李旭一個人。失去了劉弘基這個向導,他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無知之過。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皮膚略黑,塊頭實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楊廣和氣地問道:“朕聽人說,你曾領一百騎兵擊潰高句麗兩千死士,有這回事情麽?”

“稟陛下!”李旭學著群臣答話時的模樣抱拳於胸,躬身回答,“臣是誤打誤撞,用一百騎兵驅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兩千之數,實乃傳言誇大!”

聽了二人的對話,文武大臣們紛紛以目相顧。他們都是昨日才到懷遠鎮的,當然沒聽過這個故事。驚詫之餘,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尊敬。連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勢,看起來都好像順眼多了。

“哦?”楊廣有驚詫地喔了一聲,顯然,這也是個他未曾預料的答案。扭頭看了看左武衛士兵方陣,又低聲問道:“李卿,朕還聽說,你曾在比武場上擊敗過錢士雄將軍,這話可否屬實?”

“稟陛下,臣,末將,是錢將軍故意讓我。真的動手,末將連三個照麵都走不過!”李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大聲解釋。跟在錢士雄身後學了將近一個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對方之間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獲勝之名是無論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臉紅至頸,楊廣心中更覺他淳樸可愛。高興之餘,便想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但又不知道什麽樣的官職才比較合適。這個少年人估計還不到十六歲,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職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議。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誠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裏都開始發顫了,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來,猛然提高聲音,追問了一句:“你既然姓李,與唐公可是同族?”

“稟陛下,末將,末將與唐公同宗。按族譜,當為唐公晚輩!”李旭思量了一下,決定如實回答。自從入了護糧軍營寨,大夥都當他是唐公李淵的侄兒。便宜沾久了,李旭心裏未免對這份無端多出來的親情有了認同之感。

“沒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個人才!”楊廣大笑,高聲點評。

聽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聲,李淵趕緊出班,低聲匯報:“稟陛下,仲堅雖與微臣同宗,卻相隔較遠,平素從未謀過麵。是其到了軍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輩!”

“好了,無論他是不是你的晚輩,都是個難得的人才。特別是這份坦誠,朕甚愛之。段卿,護糧軍中還有何缺,給李旅率補上一個。有道是上陣父子兵,別將他與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堅為良家子,有獻馬之功,練兵之功,擊潰偷襲者之功,三功累加,應再升一級,為護糧校尉之職!”段文振看看楊廣,又看看李淵,小心翼翼地啟奏。

“可惜這孩子姓李!”納言楊達等人聽完兵部尚書段文振的提議,忍不住輕輕搖頭。皇帝陛下對少年人的喜愛發自內心,如果不是其最後一句話答得不合聖意,恐怕朝中從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將軍。

大隋朝立國以來,武功赫赫。從王公貴族到草民皆以習武為榮,幾十年來,少年將軍建功立業,一直是朝野佳話。前有當年的晉王、大將軍楊爽,後有羅藝、步鹿柄,如果再出一個李仲堅,這番征伐高麗歸來,很多人家的女兒便又有了選擇目標。

“可惜!”刑部侍郎獨孤學也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獻馬壯士,劉弘基不忘舊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義之士。李旭僅僅是因為與李淵同姓,得到的結果就截然相反。這天威,真還有些難測呢!

“這孩子,虧得老夫還提醒他注意言辭!”武將行列,老將軍麥鐵杖於心中不斷歎氣。實話實說是美德,可官場第一要務,就是卷起舌頭與人溝通,這條本領學不會,官場上永遠站不住腳。轉念一想,老將軍心中又釋然,這孩子質如璞玉,職位太高了,對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麵多曆練些,說不定將來的成就更大。

“臣,末將謝陛下洪恩!”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場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興地向皇帝陛下致謝。捧著墨痕未幹的聖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終於做到了校尉,雖然是輔兵,無法與虎賁鐵騎相比。畢竟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所有的路,都是從第一步走出來的。沒有第一步,也就沒有結局。帶著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躊躇滿誌地想。

直到在眾人的簌擁下返回營地門口,李旭還沒從升官的興奮中緩過神來。自己不比劉弘基大哥,他家世顯赫,而自己無根無基。一個貧家小子能在投軍不到半年時間內從一個隊正扶搖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說老天眷顧。按大隋軍製,三百人為團,每團設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這級,則意味著正式成為軍官中的一員,有固定俸祿可拿,而不是僅僅減免家中徭役……

如果這個消息傳回故鄉,也許舅舅和父親再也不會被人上門欺負了吧。李旭高興地想著,順口答應下大夥晚上吃酒慶賀的提議。護糧兵隻有一千二百人,卻有兩個人得到被皇上親自召見的機會,對所有人來說,無論最初心裏羨慕還是忌妒,過後都覺得臉上光彩。

營門口,此刻卻圍了好大一堆人。見到軍官們回來,大夥呼啦一下散了開去。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個渾身泥漿,臉上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民壯哭喊著跑了過了,繞過劉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來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費力氣。他們,他們愣是不讓我進營,還,打,打我!嗚嗚――嗚嗚――”來人搶到李旭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語無倫次。

“五哥?”李旭有點摸不到頭腦。哥哥陣亡於上次遼東之役,那以後,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獨苗。雖然族裏還有幾個堂兄弟,但因為父親是個小販,出手摳,所以大夥平素都很少來家裏拜會。從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羅主意那一回,從沒人把自己當過弟弟。

想起小狼甘羅,他眼前謎團豁然開朗。自稱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張秀又是哪個?隻是張家五娃一直以倜儻利落而聞名鄉裏,眼下這個人衣裳雖然不錯,但下擺、前襟上到處是汙漬,還有兩圈黑亮黑亮的東西纏繞在袖口,顯然那是幹鼻涕日積月累的結果。

“五哥,是張家五哥嗎?”李旭跳下馬,試探著詢問。來人一直顧著哭,連名姓都沒報,他很難從那滿是泥土的麵孔和頭發上看出當年縣學裏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張秀的模樣來。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張五娃啊!”來人聽見李旭的問話,嚎啕聲更加響亮。劉弘基等人見是李旭的家人來尋,打了個招呼,先回營去整理鎧甲。武士彠跳下坐騎,把黑風也幫忙牽進了營門。

“五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不是準備進京應試的嗎?怎麽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塊葛巾遞給張秀,順帶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追問。

“朝廷,征兵。趙二狗子,拿錢,不,嗚嗚,不辦事!”張秀接過以前從來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抽抽搭搭地哭訴道。

花了大約半炷香時間,李旭終於從張秀斷斷續續的述說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去年春天,朝廷開始下令征兵,張家派人去官府打點,以張秀品學兼優,即將上京應試的借口,擺脫了兵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