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鐵杖不知道橋什麽時候被船撞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著他衝向了敵群。從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回頭。把一生功業和無數秘密,統統拋在了腦後。

一個高句麗渠帥帶著小隊騎兵衝了過來,試圖將這股最後的府兵衝散。麥鐵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麗渠帥連同他的戰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麗人試圖為主將報仇,被府兵們七手八腳剁下了坐騎。

有人拉來一匹劣馬,麥鐵杖跳了上去,揮杖繼續前衝。鷹揚郎將孟金叉帶著小隊府兵緊緊跟在老將軍馬後,像十幾年來一樣,親自為主帥擋箭拔刀。又一隊高句麗人衝了上來,為首的將軍試圖利用戰馬的速度將麥鐵杖刺下坐騎,長槊刺來,卻被麥鐵杖側身抓在了手中。接著,一根鐵杖橫掃,將高句麗人掃落塵埃。

血如霧一樣在戰馬周圍散開,染紅了老將軍的白發。已經多長時間沒這樣痛快的廝殺過了,麥鐵杖記不清楚。他隻記得自己好像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就被逼當了山賊,跟在大當家身後打家劫舍。

大當家是個好人,每次搶來的東西他總是跟大夥平分,偶爾他還會將一部分戰利品饋贈給山寨附近的窮困百姓。但百姓們依然不喜歡他,當官府來剿時,平素受過饋贈的百姓們領著官軍從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當家戰死,麥鐵杖記得自己被俘虜,然後被廣州刺史歐陽頠作為奴隸獻給了當時的皇帝。在那一刻,麥鐵杖終於意識到,做賊不如做官。做官偶發善舉,百姓就會感恩戴德。作賊日行一善,依然會被人厭棄。

又一夥高句麗士兵圍上來,被麥鐵杖擊散。鐵杖上,已經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跡斑斑。麥鐵杖哈哈大笑,以杖為槍,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讓敵軍一人倒地。他所帶的百餘人小隊已經接近被敵人團團圍住的錢士雄,銀甲早已變成鮮紅色的錢士雄看見主帥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大陳皇帝陛下喜歡麥鐵杖勇武,讓他做執傘侍衛。麥鐵杖記得自己不喜歡皇家侍衛這份差事,每天離開皇宮,即跑到百裏之外劫富濟貧。後來,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卻沒殺自己,隻是讓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麗人圍了過來,麥鐵杖覺得有些累了。年紀大了,往往力不從心。記得年輕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在敵人麵前感覺到疲勞。即便是在楊素麾下,對著幾十萬大軍,心情也一樣沉靜。

當年,南下的大隋兵馬也如眼前高句麗人一樣多。滿朝文武紛紛投降,已經是平民的麥鐵杖卻投了軍,投了隋軍,他想親手砍下楊素的頭,報答大陳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沒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楊素的職位,皇帝陛下已經被俘,然後大陳舉國投降。

“南陳已經亡了,你以後跟著我幹吧!”麥鐵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陰謀被降將拆穿後,晉王殿下,也就是現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說過的每一個字。他沒有在乎自己圖謀不軌,也沒有追問刺殺行動還有誰在幕後主使,隻用一句話,抹去了自己心中關於南陳的一切回憶。

眼下的敵軍突然稀少,麥鐵杖看到自己已經和錢士雄的隊伍匯攏。他側頭看看部將孟金叉,發現這員虎將前胸的鐵甲上麵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長刀卻依然閃亮如故。

“橋斷了!”麥鐵杖再次開口。

“大帥說去哪兒?”錢士雄砍翻一名衝上來的高句麗小校,笑著詢問,仿佛在問出門踏青的目的地一樣隨意。

麥鐵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們抬起頭,看見遠處土丘上,高句麗主帥高高豎起的將旗。

“左武衛!”鷹揚朗將孟金叉大喝,帶著一小隊士兵向敵軍主陣衝去。

“左武衛!”錢士雄不甘屈居人後,帶著另一隊士兵與孟金叉並肩突入。

“左武衛,跟老夫上啊!”麥鐵杖陰陽怪調的嶺南腔高高響起,所有能站起來的殘兵跟著主帥,直插高句麗腹心。

遼河兩岸,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預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殘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萬大軍發動了決死衝擊。一時間,高句麗戰旗紛紛歪倒,而遼河對岸,沒有浮橋可渡的大隋將士們同時拔刀,向對岸的袍澤們致以最高敬意。

沒有人在乎這種舉動是否有簪越之嫌,連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從看見麥鐵杖老將軍跳上對岸後,大隋皇帝陛下楊廣的手就沒停止過。他發了瘋般揮舞著鼓錘,將牛皮戰鼓敲得震天般響。隨軍鼓手同時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跟著皇帝陛下奏出的節律為勇士們奏響出征的凱歌。

如雷鼓聲中,麥鐵杖、錢士雄、孟金叉還有無數沒有人知曉其名字的府兵衝進了高句麗大軍中。

百萬人的注目下,老將軍麥鐵杖箭步橫行,須發飄揚。

數息後,鼓聲戛然而止。楊廣放下鼓錘,淚如雨落。

第一天的戰鬥隨著鼓聲終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武賁郎將錢士雄和鷹揚朗將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將軍陣亡於遼河東岸。左武、左屯、左翊三衛士卒在浮橋被撞毀時已經和正在過河者計六千餘人陷於敵陣,無一生還。

親眼目睹麥鐵杖老將軍以身殉國,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營後,檢討首戰失利之責,命侍衛將負責督造浮橋的工部尚書宇文鎧推出營門斬首示眾。文武百官紛紛替宇文鎧求情,帝怒少解,傳令將宇文鎧削職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暫時接替他的職務。

是夜,有人在軍營為出塞之曲,聞者無不泣下。

“皇上才不會真的殺宇文鎧的頭呢,作個樣子安撫將士們的心而已。誰不知道宇文鎧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宮裏的稀奇玩意都是他們兄弟給弄來的!”吃晚飯的時候,李婉兒坐在李旭身邊偷偷地嘀咕。

皇帝陛下不準許女眷到河邊觀戰,李婉兒卻不肯聽令,偷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了護糧軍中。麥鐵杖等人向高句麗軍陣發起決死衝擊時,小姑娘哭了個一塌糊塗。虧得當時百萬大軍無不落淚,才沒讓人發覺其是女扮男裝的真相。

“高句麗人太陰險,居然想得到順流放火船這種卑鄙手段。再結實的浮橋也不經撞。白天的事情,的確不是宇文鎧的責任!”李旭望著眼前的篝火,甕聲甕氣地回答。他的鼻子有點堵,說話時尾音很重。這是因為下午時流淚流多了的緣故,雖然與麥鐵杖等人相處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對方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讓他十分感動。特別是武賁郎將錢士雄,對李旭來說,此人可謂亦師亦友。沒想到在渡遼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遠地失去了這位朋友。

“未必是高麗人陰險,這麽長一段河,兵部那些家夥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遊警戒嗎?”李世民憤憤地向火堆中扔了塊木柴,低聲咒罵。

大夥看了看他,誰都沒有搭茬。兵部隻是擺設,攻遼方案幾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攬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麥鐵杖等人的責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陣亡者的英魂謝罪。這些道理大夥心中都清楚,但誰也沒膽子隨便亂講。為了征遼的事,皇帝陛下已經先後降罪了右尚方署監事耿詢,給事中許善心和欽天監術士庾質,如今,連兵部尚書段文振都“因病”不說話了,別人哪裏還有亂“嚼舌頭”的資格?

“如果是我帶兵,就趁著今夜高句麗人慶功的當口,偷偷用木筏子渡過河去!”李世民見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轉頭走去了別處。他不喜歡護糧軍中現在的氛圍,自從下午收兵回營後,大夥一個個都腦袋,除了落淚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給麥老將軍複仇。

“一群窩囊廢,如果我是……”小家夥手按住腰間橫刀,披肩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