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臉色有些難看。但這並不妨礙他向群臣表達自己的憤怒,或者說,青白的臉色讓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難以預測的感覺。

十二位大將軍麵麵相覷,百萬大軍耗時兩個半月,卻沒拿下敵國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責,大夥都無法推諉自己失職。況且此戰還有數十國使節、王子在旁邊觀摩,大隋朝的臉麵,到此已經被大夥丟光了。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低著頭,不願說一個字。十二衛大將軍以他的資曆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最近,平素大夥都唯其馬首是瞻,他今天變成了啞巴,其他將領跟沒有了說話的勇氣。一個個目光盯著靴子尖兒,仿佛那上麵寫著破敵良策了般。

“怎麽了,怎麽都不說話。難道朕不在的時候,你們的喉嚨都被高句麗刺客給割斷了嗎?”楊廣見眾人不肯吱聲,心頭火氣更大,瞪圓了眼睛怒斥。

遼東的戰事真讓人心煩,本來自己在望海頓玩得很開心的,以為在海邊渡過了這個亮麗的夏天,就能聽見高句麗臣服的消息。沒想到高句麗人的抵抗意誌這麽強,更沒想到離開了自己,諸位將領連仗都不會打了。

“咳咳,啟稟萬歲,微臣有本啟奏!”尚書右丞劉世龍見眾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裏有些發虛。以善意安撫遼東百姓,是他和幾個當朝名士給皇帝提的建議。高句麗守將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戰機,也是在他的“縱容”下才縷縷獲得成功。如果武將們突然把責任推過來,恐怕自己前程不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把矛盾轉移到別的地方。

“有話就說,你咳嗽什麽。難道朕的軍中沒藥給你吃嗎?”楊廣狠狠瞪了劉世龍一眼,不客氣地責罵道。

‘劉世龍是個窩囊廢,滿朝大臣不是窩囊廢的沒幾個。早知道當皇帝這麽麻煩,朕何苦跟人搶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氣衝衝地想。但後悔藥沒地方買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寶座坐了,就得擔這份責任。

“微臣以為,遼東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未必是福!”劉世龍紅著臉躬身,低聲啟奏。

“嗤,城牆高大,難道比建康城的城牆還高,大梁河比揚子江還深嗎?”楊廣鼻子裏嗤了一聲,以極其惡劣的態度打斷了劉世龍的說辭。“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怎麽困的,為什麽彈丸之地也拿不下來。當朕沒領過兵,不知道如何攻城嗎?”

劉世龍被楊廣連珠箭般提問憋得麵紅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著答道:“臣不敢,臣隻是覺得,再這麽耗下去,徒勞無益!”

“劉卿是想勸朕退兵吧,這兩年,難道劉卿一直沒上過朝嗎?”楊廣拖長了聲音,冷冷地質問。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來不讚成攻打遼東,高句麗彈丸小國,掃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國威風。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讓國家在周邊剛剛建設起來的威信受到損失。但黃門侍郎裴矩提議要打,皇上自己也堅持,大夥隻好順著皇上的意思來。

劉世龍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諫言,眼下大軍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後態度的變化,未免有些太快。楊廣的質問一出口,不但武將們覺得氣憤,文官們看著劉世龍也覺得紮眼,一瞬間,禦帳裏就熱鬧了起來。

“萬歲,臣以為,劉大人的諫言純屬推卸責任。”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等每占上風,高句麗即請降。而劉大人則以仁義之名,阻我等繼續攻擊。大軍勞師無功,皆因於此。望萬歲撤去劉大人遼東慰撫使之職,允許我等自行攻擊。高句麗已經力窮,遼東指日可下!”

“於大人這話可謂虧心!”劉世龍當即冷了臉,大聲反駁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爾等強攻遼東城十餘日,皆無成效。本撫慰在旁未置一詞,怎敢擔攻城不利之責!”

“從三月拖到五月,師老兵疲,士卒早無鬥誌,自然攻不下一所堅城。若我軍趁遼河大勝之機冒死強攻,恐怕非但遼東城早已易手,烏骨、國內二城亦不在話下!”於仲文怒氣衝衝地拆穿劉世龍的狡辯之詞。

他亦是征戰多年的老將,軍中資格僅次於宇文述。臨出兵遼東前,他就曾建議皇帝陛下兵貴神速,奇兵閃擊。但這個建議被群臣們在庭議中給否決了。文臣們均以為大隋此番伐遼,是仁義之師,要麽不發兵,要麽就堂堂正正地出擊。而皇帝陛下剛好喜歡陳兵百萬,齊頭並進的氣勢,所以不願意以詭道取勝。

打仗不是遊山玩水,不能講排場。戰場上更沒有什麽仁義道德可言,能擊敗敵人的戰術都是好戰術。於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進言,每次都被文官們引經據典地駁回來。當年周武王伐紂時是怎麽著,大禹伐有苗時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戰而屈人之兵。文臣們有五帝三皇時代的戰例為佐證,而皇帝陛下的夢想也是成為與五帝三皇一樣的千古明君。武將的話,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眾將軍見於仲文和劉世龍當場吵了起來,紛紛上前幫忙。所有武將都認為久攻遼東不下,是被以劉世龍為首的幾個迂腐文臣拖了後腿。文官們雖然對劉世龍心中不滿,卻也不能替人受過,立刻抱起團來指摘武將們的無能。一時間,禦帳裏亂成了一鍋粥,眾臣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證據,比鄉間趕集還熱鬧。

“夠了!”楊廣越聽越窩火,抬腳把禦案踢飛了出去。奏折、文書、紙張、筆墨,亂紛紛飛起來,灑得到處都是。

眾吵鬧的大臣們見到飛在半空的禦案,已經知道楊廣給氣急了。趕緊整隊站好,同時躬身賠罪:“我等一時情急,禦前失禮,請陛下責罰!”

“責罰,朕責怎敢責罰你們!你們,你們眼裏還有朕這個皇帝嗎?”楊廣手指著眾人,氣得渾身上下哆哆嗦嗦。

當皇帝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你看這滿朝文武濟濟一堂,有幾個心思在為國事而謀。不是謀其自身的權位,就是謀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將抱團,文臣結黨。總之,沒一個好東西。他今天召集群臣議事,本曾想議出個合適的攻城方案。被大夥如此一鬧,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隻覺得委屈,憤懣,連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臣,臣等知罪!”眾臣見把皇帝陛下氣成了這個樣子,同聲告罪。當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氣壞了,早晚會讓惹他生氣的人掉腦袋。大夥能讓他順順氣,還是讓他先順順氣得好。

“平遼之後,該找幾個人來收拾了,否則他們也太不把朕放在眼裏!”楊廣心中暗暗地想,目光從眾人臉上掠來掠去,仿佛在找一個合適人選。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偌大個禦帳內,隻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皇上發怒了,皇上要殺人,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個人都盡力不與楊廣的目光接觸,以免做了這個出頭的椽子。

看到大夥這副模樣,楊廣心頭怒火更勝。“怎麽不說話了”他大聲質問,“剛才你們不是嚷嚷得挺歡麽,繼續啊”。如果有人塞給他一把劍,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腦袋都割下來,“吵啊,吵啊,看高句麗人會不會被你們的吐沫淹死!看各國使節欣賞不欣賞你們的雄辯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無能,有負君恩,甘受陛下責罰”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出列躬身,向楊廣承認錯誤。“遼東戰事,皆臣無能所致,罪不可赦,願陛下削臣之爵,以謝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楊廣見眾臣開始服軟,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道。繼位之後,自己殺過高穎、賀若弼等不識時務的重臣,因此落下了個好殺之名。但平心而論,自己對這幫臣子還是滿寬厚的,幾個犯了大錯的臣子都被自己寬宏的心胸給包容了。可這幫家夥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朕的逆鱗!

文武們以目互視,都暗道楊文思會做人。先前的戰事,與他關係不大。眼下他卻主動承擔了攻遼不利的責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這個老好人頭上。事情過後,還會覺得他體諒君心。而百官們也不得不念他今天為大夥出頭這個人情,將來在官場上少不得用人情還了他。

“萬歲,臣倒有一計,可迅速攻克眼前堅城!”駙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沒參與雙方爭執,此刻見大夥都平靜了下來,終於找到了機會,上前進言。

“說,你有什麽辦法?”楊廣長喘了一口氣,追問。文武滿朝,終於找到一個務正業的,這讓他心裏多少感到一點安慰。

“高元小醜,縷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寬容,一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肯全力攻之,他卻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報德!”宇文士及開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麗方麵,順帶把前段時間戰事不利責任上升到天朝寬容,蠻夷無恥的道義高度。以多年從政經驗,他認為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性情中人。隻要你能得了他的歡心,偶爾犯些過失,他不但不會追究,還會主動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惱了他,無論是賢是愚,早晚會身敗名裂。眼前就是一個討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眾臣的絕佳機會,不容他將其錯過。

“嗯,朕的確對高元太寬容了些!”楊廣點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劉世龍縷縷耽誤軍機,主要原因也在自己,這點,皇帝陛下比誰都清楚。但他剛才那種情況下,他不能主動站出來替劉世龍背罪,而劉世龍卻不體諒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責任。於仲文更蠢,居然帶頭彈劾劉世龍,這不是打朕的臉嗎?

還是駙馬會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耐心地聽宇文士及這個文臣進獻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醜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該讓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軍如果在上遊塞住河道,然後出其不意將水放下來。遼東城再堅固,畢竟不是金城湯池!”宇文士及慢條斯理地說道,絲毫不覺得剽竊別人的計策是一種恥辱。

“此計甚佳,隻是殺傷有些過多,恐傷天和!”禦史大夫裴蘊上前提醒。

“臣以為,此舉有失仁君之德!”左驍衛長史遊元也出列表示反對。

楊廣把頭此側向文臣前排,想聽聽兩位納言的建議。看到了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和黃門侍郎裴矩的臉,才猛然想起來,原本該站在文臣之首的納言楊達月初已經病故了,納言蘇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時染病在床的,還有兵部尚書段文震、工部尚書宇文鎧。前幾日據宇文述秘報,軍中似乎有瘟疫蔓延,隻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還沒引起軍心的恐慌。

幾個文官竊竊私語,也覺得這種戰術過於陰狠。但不這樣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氣,遼東城很難被攻下來。況且大夥一旦出言反對,難免將來戰事不順時又被武將們指摘。所以,大夥還是以不出頭為最佳選擇。

“末將讚同駙馬督尉的建議!”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上前說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說的辦法雖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計整個遼東城都不會剩下幾個活人。但則是自己一方犧牲最小的妙計。隻有拔出了遼東這個據點,大軍才可能繼續向前,否則,背後留這樣一個釘子,始終是個禍端。

“近日風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遼之機。水淹了遼東城,然後趁勢取下新城和烏骨和國內,今年冬天,大軍就可在遼東三城駐馬。待明年春來,一舉殺過薩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終於站出來,讚同兒子的諫言。(注5)他官場打滾多年,甚是會做人。指使兒子貪了劉弘基等人獻上的良策,卻也不把事情做絕,說完了攻遼之策,又把劉弘基前幾日的分析轉述給了楊廣。“車騎將軍劉弘基曾向臣進言,說遼東八月即會飛雪。我軍若能今秋取下薩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圍以無險可守。高元小醜即便能苟延殘喘一冬,明春也必將被縛於陛下馬前!”

劉弘基找宇文述進言時,還曾提起過遼東的天氣。眼下馬上就是六月,過了八月,遼河兩岸就會開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時間。大軍今年完全掃平遼東,至此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勉強苦撐,不如少許取些戰果,逼迫高句麗國王割地請降。

“噢,朕卻沒料到遼東的天氣竟然如此冷!”楊廣有些失望地說道。想想當年自己率軍討伐南陳,那是何等的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今百萬雄師赴遼,居然要把一場仗分作兩年來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們這幫人笨,在遼東城下耽擱了兩個多月!”他怒氣衝衝地向下掃了一眼,心中罵道。想起當年揮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建康,捉住陳後主,迫使上遊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輝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個好注意。

“高句麗小醜欺騙朕,朕也騙他們一騙!”楊廣突然笑了起來,大聲說道。“如果朕帶著七十萬大軍圍而不攻,你們說,高句麗守將會怎麽想?”

“高元小醜狡詐,遼東城內估計早準備好了存糧。”群臣毫不猶豫地回答。從遼東城的外觀上來看,高句麗人就對長期堅守做了充分準備,圍城,未必是一個可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