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還有威懾力。圍攏過來的眾人立刻退了開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開始想別的歪主意。

“好威風啊,好大殺氣!”人群外,傳來孫九的聲音。眾人皆嚇了一跳,閃開一條通道,把孫九等人讓了進來。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趕緊施禮。這下禍闖得有些大了。孫九是商隊的首領,商隊成員打架生事,完全歸他處理。他剛才隻聽見徐大眼威脅眾人,卻沒看到眾人怎麽欺負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湖,完全可以憑著眾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趕出商隊。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一沒有向導,二沒有經驗,兩個少年的結局惟有餓死一條。

即便孫九秉公處理此事,為了維護商隊的團結,他也可能順從眾人之意將甘羅趕走。寒冬將至,一個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麽,非得靠別人護著?”孫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頭稍稍偏向徐大眼,依舊是怒目而視,“他們是匈奴,還是胡人,值得徐大將軍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兩個少年都紅了臉。徐大眼見事不妙,趕緊扔下木杆,拱手賠禮:“晚輩失禮,請九叔責罰!”

“哼!”孫九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憤憤不平的大夥:“從這向北兩天路程,有一個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們上次去過,可以給咱們帶路!咱們今晚連夜啟程,後天上午就可到達!”

“真的?”瀕臨絕望的人群立刻沸騰了起來,什麽災星,什麽禍害,統統忘到了九霄雲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裏皮貨精美,毛毯花式繁雜,百姓脾氣也比突厥人善良。並且,霫部還提供一樣好東西,在其他部族,無論多少錢也買不到!(注5)“千真萬確!”被稱為郝老刀的刀客紅著臉向大夥保證:“兩天之內肯定到達,一個半月前我從那裏趕回來,認識他們的族長!”

“這下,這可發達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著大腿說道。鼻涕眼淚依舊東一道西一道地掛在臉上,人卻笑得比揀了元寶還開心。

“沒出息!”孫九看看轉眼中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夥,低聲罵了一句。轉過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群之外。

“你們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尊敬長輩麽!”孫九嗬斥聲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商販們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孫九給兩個少年什麽樣的懲罰。

“旭子!”孫九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頭,用隻有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兒別往心裏去,人走路,難免有踩了狗屎的時候!”

“謝謝九叔!”李旭感動地施禮。老人不擅長言辭,但說出的話裏卻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販們的反應,孫九低聲叮囑:“要麽別打架,要打,就打得他們再不敢惹你。通常兩個惡漢在一塊混,誰也不敢欺負誰。一個惡,一個善,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說完,孫九輕輕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狡猾的笑容,卻讓人感到格外親切。

有了盼頭,眾商販們心裏的煩悶一掃而空。連夜啟程向北,一口氣居然趕了六十餘裏路,直到後半夜,才在郝老刀的帶領下找了個丘陵背後的低窪地駐紮下來,生起火堆抵禦草原上淩晨的寒風。

草原上缺乏森林阻擋,所以夜風大得嚇人。雖然躲在了土丘後,寒氣依然直刺入骨髓來。而對於這徹骨的秋寒,商販們絕不敢支帳篷為自己保溫。隻好把能裹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而後抱著肩膀,縮卷著身體,圍著火堆苦捱。

關於為什麽不紮帳篷,九叔給李旭的解釋是:占地方越大的物件受風越大,萬一地上的木樁打得不夠牢固,大夥睡著時,連人帶帳篷都有可能被風卷走。所以行李中盡管帶著一件加厚的麻布帳篷,李旭也隻好學著大夥的樣子,抱著肩膀在火堆旁煎熬。

如此冷的天氣,第一次出塞的人怎能睡得著。片刻功夫,夜風已經透過重重寒衣,吹得小李旭的脊背像結了冰一樣涼。他縮卷著身體轉了半個圈,把脊背衝向篝火,沒等脊背感受到絲毫暖意,前麵的衣服又像鐵一樣咯在了胸口上。

李旭被凍得實在難受,再次把臉轉向火堆。就在轉過臉的刹那,小狼甘羅輕輕地躍起,跳進了他的懷裏。

盡管近來一直過得是風餐露宿的日子,甘羅的身體卻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大。此時的它已經有家中報時的公雞般大小,毛絨絨的狼皮灰中帶銀,摸上去格外的暖和。也許是為了報答主人昨天傍晚的回護之恩,甘羅躍入李旭懷裏後,就輕輕地臥下。溫暖的身軀剛好貼在了李旭被風吹得最難受的腹部,讓他登時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

“你不是災星!”李旭拍了拍甘羅的腦袋,心裏說道。

小狼仿佛理解主人的意思,把頭回過來,輕輕抬起。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剛好與李旭的目光相遇,看上去,竟然如星光般明亮。

“睡吧!明天還趕路呢!”李旭再次拍拍狼頭,用手擋住了它的眼睛。小狼甘羅慢慢地把頭縮卷進了李旭的懷中,片刻後,以極低極其的聲音,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野獸有時候比人善良!”抱著小狼,李旭默默地想。抬起頭,想找個機會跟多次給自己解圍的九叔聊聊。既然九叔對自己一直很真誠,自己就應該把此番北行的真實目的告訴對方。欺騙如此一個善良、豁達的長輩,李旭心裏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到不安。仔細看去,卻發現坐在自己斜對麵的九叔已經睡著了,一條亮晶晶的口水正從他口中緩緩流下來,被跳動的火焰照得閃閃發光。

“這麽冷的風中也能睡覺?”李旭驚詫地瞪大的眼睛。再度細看,才發現不光是孫九,郝老刀、王麻子等人都已經縮卷著身子睡熟。而不遠處另一個火堆旁,張三叔呼嚕聲打得居然如雷鳴般響。

借鑒徐大眼那天所說的觀人之法,李旭的目光從同伴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他驚訝地發現,每個人在睡覺時臉上都帶著不同的表情,同行的所有人中,沒有任何兩個人的表情完全一樣。坐在自己左首的郝老刀是個賣命混飯吃的漢子,所以他睡覺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凶悍,口裏在打著呼嚕,右手卻緊緊握著刀柄,仿佛隨時都可能跳起來與人拚命。而市儈的王麻子的臉上卻帶著討好的神色,仿佛正在與人談著一筆生意,唯恐對方半途反悔的樣子。縮卷在王麻子身邊的杜疤瘌則撇著嘴,好像剛剛跟人起過爭執,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愈發猙獰。所有人中,徐大眼臉上的表情最平靜,睡姿也最優雅。隻見他雙腿盤坐,兩手微垂於腿上,隨著細而綿長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顯然,他連睡覺的姿勢,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細節背後,隱藏的往往是其生活經曆。”李旭突然發現徐大眼的話非常有道理。留心觀察熟睡中的孫九,發現九叔的腰刀插得位置很特別。隊伍中除了幾個刀客的兵器向來是握在掌心之外,其他人防身用的配刀通常是或左或右,很隨意的一掛。而孫九的佩刀,卻半橫在左側腰間,刀柄永遠衝著右前方。即便是此刻在熟睡中,如果有人來襲擊,他也能飛快地拔刀迎戰。

“九叔可能當過刀客,或者從過軍!”李旭在心中得出結論,胸口處旋即湧起一股極其不舒服的感覺。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偷偷探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的秘密。但是,連日來,張三叔、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所作所為,又讓他給自己的舉動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麵。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臨別時,楊老夫子曾經這般叮囑。但是如何透過人們的虛假的笑容,永不會兌現的承諾,觀察到重重迷霧後邊的真相,楊夫子卻沒有來得及指點。

徐大眼的觀人術剛好彌補了這個缺陷。經過訓練的他可能從步校尉一杆兵器上,把對方的家世推測得不離十。李旭認為自己如果平時在細節處多留心,就絕對不會在一次被張三叔、杜疤瘌等人表麵的熱情所蒙騙。

謊言說得再像真實,細節處也會露出端倪來。而抓住這些細節,就是抓住真相的關鍵。這是多日來,李旭領悟到的另一條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易縣城中那個懵懂少年,他能感覺到,自己像懷中的這頭小狼般,在慢慢地,慢慢地長大……

有了事情分散心神,半夜得寒氣也不那麽難熬了。研究了一會兒眾人睡夢中的表情,想了一陣子連日來發生的趣事,李旭抱著小狼,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看見一隻狼,在雪地裏,孤獨地奔跑,奔跑。有一刻,他覺得那就是自己。

第二天天剛擦亮,王麻子等人就跳了起來,催促著大夥趕緊趕路。商販們都知道霫人是一個特別喜歡遷徙的民族,從弱洛水到太彌河,方圓千裏內都曾經有人說見過他們的足跡。如果大夥去得晚了,說不定霫人也和奚族一樣突然間如露水般消失於草原上。倘是如此,所有人可能都要血本無歸了。所以,也沒有人抱怨王麻子毛躁,大夥就著冷風啃了塊幹餅子,匆匆忙忙向北一路狂奔。(注6)到了下午的時候,隊伍的行進速度卻不得不再次放慢。草原上的地勢再度發生了起伏,不像萬裏燕山那樣,一座山峰挨著一座山峰。而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緩坡,無法用雙目觀測到其盡頭。連綿山坡讓人不得不跳下馬拉著韁繩前行,馱貨的牲畜也緊繃了四肢,一步步奮力向前挪動。

按郝老刀等人的說法,這種地勢被草原民族稱作壩。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算結束。除了去遼北秣鞨部外,其他地域隻要向北走,都要經曆這一道坎兒。所以從中原過來的商隊很少走得這麽北,但越是商隊稀少的地區,大夥的賺頭可能越大。(注7)聽向導這般介紹,商販們鼓足了精神,努力前行。大隋朝的賦稅不算高,但各地方的官員有各地方的斂財手段。如果商隊這次北行賺不到錢,明年個別人就可能因為完不成官府規定的雜稅也失去再度踏上草原的機會。所以,即使隻有一線希望,也沒人打算半路折回去。

對於筋骨上的勞累,李旭早已麻木。跳下馬後,隨即把青花騾子背上的負擔,分了一小部分到馬身上。小狼甘羅也被他從袋子中放下來,跟在自己身邊慢慢向北爬。對於這種久違的自由,甘羅顯然非常興奮,圍著李旭身前身後挨挨擦擦,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爬坡的勞累。

商販們見青花騾子身上的負擔減少後,明顯力氣見足。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把部分貨物勻到了馱人的坐騎上。如此一來,商隊的速度又多少提高了些,至少那些馱貨的牲畜不再口吐白沫,看上去像隨時會死掉般模樣。

當太陽再一次從東南方爬出來時,李旭發現自己邁出的腳步不再發軟。眼前的荒野更加寬闊,更加蒼涼。遠山看上去更矮,頂峰處卻個個發白,顯然那是積雪的痕跡。周圍的野草不再像濡水河附近那樣高可齊腰,而是枯枯黃黃的,隻蓋到了人腳脖子。但草叢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小動物,肥胖的野鴿子、體態臃腫的沙雞,眼睛巨大,耳朵卻很短的怪異地鼠,不時在人眼前躍起,晃晃悠悠地逃向遠方。更遠處甚至有一大群粗頸,短尾,長著黃色皮毛的羊在悠閑的吃草。看見商隊經過,負責警戒的雄羊隻是抬起帶著直角的頭,好奇地觀望。看樣子,它根本沒打算通知自己的同伴逃走。(注8)“就在這裏休息一個時辰,讓牲畜緩緩腳力。咱們已經上了壩,下午就能趕到目的地!”孫九與郝老刀等人碰了碰頭,大聲宣布。

“呼啦!”隊伍立刻開了鍋。年紀老的商販在草地上鋪開行李卷兒,不顧冰冷,倒頭就睡。年紀輕或體力足一些的商販,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坐騎上被的貨物卸了下來,然後不顧牲口的抗議,?上馬鞍,揮舞著弓箭衝向了遠處的黃色羊群。

那是黃羊,性子溫和,肉味鮮美。秋末正是其肉最肥,毛最厚實,跑得最慢的時刻。隨便打到一頭想辦法弄回中原去,那結實的短角,棕黃色帶有白毫的皮毛,都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小心些,別跑太遠!”孫九衝著遠去的人群大聲喊。他的話轉眼被淹沒在馬蹄聲中。商隊中的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根本不在乎錢的富家子弟和李旭這個根本不認識黃羊為何物的懵懂少年,誰不希望順手發一筆小財?片刻之後,營地中就隻剩下了他、張三和幾個實在疲憊得無力騎馬老商販,其他人幾乎全部衝了出去。

“原來那些羊是野生的!”李旭後悔地想。欲縱馬去獵,卻對自己的射藝實在沒把握。搖搖頭,殃殃地鋪開行李卷兒。

“還在為前天傍晚的事情生氣?”徐大眼見李旭發蔫,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不著,有些人像狗屎,他們存在就是為了讓你感到惡心。惡心到了你,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自己有多臭,他們不在乎!”

李旭被這個貼切的比喻逗得笑了聲音,麵頰上立刻出現了幾條淺淺的褶皺。一路顛簸,讓他的身板瘦削了不少,皮膚的顏色更深,更粗糙,並在耳根附近出現了幾排依稀的黑毛。這讓他看上去仿佛成熟了許多,根本不像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郎。

“你怎麽看上去一夜間長大了許多!”徐大眼轉到李旭身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伸出拳頭來,捶了捶他結實的肩膀,戲問。

“是麽?早上沒洗臉的緣故吧!”李旭傻嗬嗬地笑著,目光中,卻多出了很多複雜地東西。他非常欽佩徐大眼的目光之銳利。但昨夜自己具體想到了些什麽,他卻不願意宣之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