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地一下,李旭感到渾身的血液全湧到了頭部,炸開,散發出無數多金色的星星。大的,小的,五角的,十字的,就像過年時在火堆中竹節炸裂的刹那,短暫,但是絢麗多彩。他不敢動,也不敢把少女的胳膊挪開,隻敢靜靜地躺在那裏,連呼吸時胸口的起伏都盡力去控製。

非禮勿視,他在心中拚命地告訴自己。目光卻忍不住慢慢移動,掃過被火焰烤紅的氈包頂,緩緩地凝在少女的臉上。那是一張姣好的麵目,幾乎是他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美的。細嫩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一雙嬌豔欲滴的嘴唇……

李旭看著,看著,就像看著一件名貴的南國白瓷,不敢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對方就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也不敢多想,因為少女是如此美麗不可方物,像一朵蓮花般難以褻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膨脹著一股濕熱的衝動,但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卻是一無所知……

事實總是出乎人們預料,當你對前途開始絕望的時候,希望往往會悄然而至。下午申時,正當商販們走得筋疲力盡的關頭,一大群羊,憑空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草原上。

羊群,那是真正的羊群,足足有上萬頭,白雲般從枯黃的草地上“飄過”。商販們驚呆了,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歡呼。有羊的地方肯定有牧人,如此大的一群羊,則意味著一個空前富庶的部落於此間存在!之前大夥在途中所受種種苦難,馬上就能收獲到豐厚的回報!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三名身穿褐紅色皮衣,衣角和馬棕上綁著無數鈴鐺的牧羊人飛速馳近。兩前一後,彼此保持著五十步左右的距離。最前兩人中一人彎弓,一人手持號角,在距離商隊二十步左右帶住了戰馬。

“遠方而來的客人,是什麽風把你們吹到了蘇啜部的氈帳前!”持弓的人提高了聲音,用速度極快,但唱歌般悠長的突厥語問道。

如今塞上諸國以突厥最為強大,其餘一眾部族紛紛依附。所以突厥語幾乎是北方部落的通用語言,經常行走於塞外諸部的商販們為了交易的需要,每人都能對付上一兩句。聽到牧人的問話,大夥趕緊把手從兵器上離開,向對方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作為眾人的頭領的孫九則縱馬緩步上前,先用右手按住左肩,躬了躬身體,然後依次用突厥語和漢語回答:“秋風把我們從中原吹來,我們跋涉千裏,隻為把貨物與朋友分享!”

“尊貴的客人,中原距此可不止千裏,途中有高山大河阻擋,是誰給你們做向導,是誰指示了我們氈包的位置?”持弓的人微微躬身還禮,卻不肯將箭離開弓弦,追問的語氣裏充滿了警覺。

也不怪霫族牧人多疑,此地天氣遠比中原寒冷。每年八月,天空中已經開始飛雪。所以,不熟悉草原的漢族商販絕對不敢在八月後還到草原深處冒險。而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秋雪早下了兩三場。在牧人眼中孫九這大幫人的身份實在可疑,比起商隊來更像敵對部落的探子。

沒等孫九向牧人解釋自己為什麽這個季節還敢深入草原內部,帶路的郝老刀在隊伍後已經不耐煩地扯著嗓子罵了起來,“蘇啜杜爾,難道你忘了兩個月前跟你在火堆旁同飲一壇子酒的郝家老刀了麽?難道你們家埃斤就是教導你這樣對待客人麽?”(注1)那牧人聽到罵聲,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手中的弓依然舉著,箭卻從弓弦上鬆了下來,換了種柔和語氣對郝老刀說道:“你是郝家的附離(突厥語,狼,亦指侍衛,敬語),我記得你的酒量。但草原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昨天你帶著哈達離開部落,轉頭亦可能手擎弓箭而來!”

“我們有弓箭,卻隻會射向攔路的土狗。我們有刀槍,卻隻用來對付被長生天詛咒的強盜。我,中原人孫九,以及我的朋友,絕不會將讓刀箭染上善良人的血!”孫九再次躬身,用突厥語交涉道,“你可以縱馬到我們的身後,看看草原上可有馬蹄濺起的煙塵。朋友可能欺騙你,你的眼睛卻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主人!”

牧人見孫九說話如此坦誠,提防之心漸漸去了。被郝老刀喚做蘇啜杜爾的那牧人策馬向前,繞過孫九,徑直奔向商隊的背後。另外兩個霫族牧人依然拎著報警用的號角,手卻緩緩地垂到了馬鞍前。

在商隊左、右、後三個方向馳騁了二裏左右的一個大圈子,發現的確沒有大隊人馬到來的跡象。蘇啜杜爾快速跑到了孫九的麵前,收起弓箭,屈身直到馬首,“魯莽的杜爾給長者賠罪,你們的確是朋友。草原秋來後豺狗肆虐,所以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說罷,回頭向距離商隊最遠的那個牧**喊了幾句,命令他趕快回部落去給族長送信,說遠方有貴客到來。然後伸直手臂,向所有商販做了個請的手勢。

商販們早已耽擱得不耐煩了,卻不敢快速向前奔。跟在孫九和蘇啜杜爾之後,慢慢地向遠處炊煙飄起的地方靠近。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天地間隱隱傳來的風雷之聲。前方煙塵大起,百餘匹戰馬洪流般奔湧而至。商販們哪裏經曆過這麽大陣仗,一個個臉色發白,目光不停地看向孫九。隻要領頭人一聲令下,大夥就立刻拋了輜重遠遁。孫九卻鎮定地用突厥語與那個名字叫杜爾的蘇啜部牧人聊著天,二人仿佛談得非常投機,不時還迸發出一陣大笑。

爽快笑聲使得商販們漸漸安心,手按在護身短刀的柄上,繼續前進。片刻之後,迎麵滾來的洪流越來越近,一杆天藍色,繡著一隊人字形高飛天鵝隊列的大纛,從駿馬之間高高地挑將出來。

“諸位貴客在此稍後,我家埃斤親自前來相迎了!”蘇啜杜爾用突厥語說道。接著,打馬上前,遠遠地迎住了那杆大纛。

洪流慢慢減速,在即將與商隊相遇的地方戛然停滯。一個身披淡綠色鬥篷,衣服四周鑲嵌著褐紅色黃羊皮邊的中年男人,衝著眾人躬身施禮:“從中原來的兄長,白天鵝的後人歡迎你們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