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鵝的子孫恭迎中原來的兄長!”隊伍前方,六十多名身穿黃羊皮夾襖,精赤著胳膊,頭發和衣服下擺上綴滿銅鈴的霫族壯漢同時躬身。

“白天鵝的子孫,中原來的兄長特來看望自己的手足!”孫九彎腰表示回敬。眾商販學著孫九的樣子以手按肩膀,俯身施禮。蹩腳的突厥話說得南腔北調,動作的整齊程度也遠遠不及對方萬分之一。

那蘇啜部首領見商販們動作混亂,臉上反而綻放出了笑容。側轉身,向後招了招手,二十幾個身穿彩色錦衫,衣角綴滿銀鈴的女子立刻跳下馬背,從皮袋中倒出一碗碗香氣濃鬱的酒漿。族長甩蹬離鞍,舉起第一個銅碗送到了孫九馬前,兩個女子隨後?上,雙手拉開一條潔白的哈達。

六十多名壯漢同時下馬,舉著酒碗來到眾商販麵前,邊走,邊歌。歌聲婉轉悠長,無法辨識其中詞匯,旋律中卻包含了濃濃的歡迎之意思。

徐大眼幾次欲跳下馬背,都被李旭牢牢地拉住了胳膊。臨北行前,父親曾經向李旭灌輸了許多突厥人的規矩。霫人既然依附於突厥,其中規矩想必與突厥相差不大。此刻如果徐大眼跳下馬背,肯定會給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而商隊中其他人雖然成心看著兩個少年出醜,一旦影響到他們的生意,想必也不會原諒少年人的無知。

孫九接過族長中的酒碗,躬了躬身子,先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藍天。又重複了一次,把酒漿灑向大地。最後,才捧起酒碗,對著族長謝道:“中原人孫九感謝長生天安排這次機會讓你我相逢。中原人孫九願草原見證你我的情誼。蘇啜部的兄弟,讓我們共同暢飲此碗!”

那族長見孫九等人絲毫不怠慢霫族人的禮節,臉上的笑意更濃。從族中少女手中捧起潔白哈達,翹起腳,輕輕地搭在了孫九的脖頸上。孫九彎著腰,以極其不舒服的姿勢坦然相待。直到族長搭完哈達,才舉起酒碗與族長對飲,然後輕輕地跳下了馬背。

眾商販待孫九和族長飲畢了第一碗酒,也捧起酒碗與蘇啜部霫人共飲。隨後,紛紛下馬,在霫族人的幫助下,牽著坐騎走向部落聚居之所。

幾十名霫族女子用歌聲相伴,一直將客人送進部落的第一道圍欄。熱情的霫族男人們則肩抗手抬,將商販們的貨物卸下,整齊地擺放進族中特意騰出來的,幾座靠近部落中央的大氈包中。

商販們享受到了貴客待遇,渾身的疲倦一掃而空。特別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自從飲完了酒後,眼睛就眨也不眨,直盯著倒酒的那些霫族女子看。那些女子也不害羞,反而回之以微笑,並且不時以盡量簡單的突厥詞匯拚湊成句子與王麻子等人交流。

“那一碗是下馬酒,未飲之前,你是萬萬不能下馬的!”兩個少年走在隊伍最後,低聲交流。有著父親多年熏陶,李旭也懂得一兩句突厥語。把突厥族的規矩和方才孫九和族長的交談大概向徐大眼介紹了一遍,徐大眼聽得滿頭霧水,又是迷茫,又是好奇。

“你那天替我出頭,打了王麻子和杜疤瘌。他們幾個**湖懷恨在心,一定想方設法讓咱兩個出醜。一會兒進了帳篷,你多留心。草原人性子雖然直,對族中規矩卻執著得很。”李旭低聲叮囑道。不知不覺間,他與徐大眼已經調換了在互相照顧時的角色。

才安頓好了坐騎,早有好客的主人用銅盆打來井水,招呼眾人洗手淨麵。此舉暗合漢語中“洗塵”之意,所以徐大眼不用問也明白其中道理。看看眾人先後把手伸進了麵前的銅盆,也跟著捧起了井水。

草原上天冷,井水很寒。抹在臉上,登時讓眾人清醒了幾分。待大夥都洗完了臉,換上了幹淨衣服。部落首領又熱情相邀,請商販們到大帳中奉茶。對於主人家的美意,孫九不敢推辭,說著感謝的話跟在了首領身後。就在這當口,本該跟隨在孫九身後的商隊副頭領張三卻突然腳下沒了力氣,步子越邁越小。看到張三如此,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陸續把腳步放緩。很快,眾人就把徐大眼“讓”到了孫九身後。

徐大眼知道有幾個老商販居心叵測,所以事事小心,一改沿途中義氣縱橫之態。唯恐不小心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成為眾人日後的笑柄。但是百般小心之下,卻沒料到入帳的次序也有花樣存在。他跟在孫九身後緩緩而行,眼看就來到了大帳口。李旭心道一聲不妙,快行兩步,直接插到了孫九和徐大眼之間。

“小兔崽子!一會兒叫你好看!”張三心裏暗罵。在喝“下馬”酒時,他與杜疤瘌等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出徐大眼的醜。如果當時不是被李旭硬拉著,徐大眼肯定會成為今日霫人部落中最不受歡迎的惡客。此刻見李旭再次於大夥的圈套中橫插了一杠子,心中對他的積怨更深。

主人家卻不知道客人們中間的這些齷齪事,見孫九身後緊跟的不是商隊中的長者而是兩個衣衫相對光鮮的少年,旋即以為這兩個麵目清秀的少年是商販中的富貴人物,笑了笑,指著大帳西北角讓道:“貴客自遠方來,令蘇啜部的牛羊、草場都沾染了福氣,但請上座,喝一碗小女親手熬製的奶茶!”(注2)孫九微笑著上前,先衝氈帳的西北角躬了三次身。然後,拉起主人的手說道:“是我等不請自來,給主人家添麻煩。尊敬的埃斤請落座,讓我等接受長老的祝福!”

賓主之間客套了幾句,隨後部落首領自己坐在了北方鋪著羊皮的胡**。隨著銅鈴聲響,兩個胡子與頭發一樣長的霫族老人緩緩入內,緊挨著首領坐下。待輪到九叔,他卻選擇了正東方的位置,然後才招呼眾商販依次落座。

那部族待客用的氈帳足有尋常氈帳的五倍大小,四周以木條相拚,外圍裹以雪白的毛氈。穹頂和氈牆的各個方向都開了大窗,窗子采用中原人家的細木格方式,上麵糊的卻不是厚紙,而是一種薄而透光的膜,所以顯得分外敞亮。

依照李旭推測,那層膜應該是動物尿泡之類的東西。但他卻不敢亂問,父親李懋曾經跟他警告過,胡人性子野,熱臉和冷臉之間變化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所以,能不觸犯人家的忌諱,盡量別去觸犯。碰到稀奇之物也別亂問,以免是胡人的部族秘密。

眾商販團團圍坐,聚攏成大半個圓。唯獨空出了族長先前指示的氈帳西北角和供人出入的門口。徐大眼看得好生奇怪,又無法出言相問。正百抓撓心的時候,李旭悄悄伸過手來,在他的後背上寫了一個“祖”字。

“原來那是他們供奉祖先地方,不知道出自什麽教義!”徐大眼心中驚訝地想道。北行之前,他讀過很多記述草原各部族的文章。眾典籍都描述說突厥之名起源於金山,因為此山形似兜鍪,而其語言中兜鍪發音為突厥,所以用突厥為整個部族之名。漢時,此部曾亡於匈奴,全族盡被屠戮。隻有其中一個小兒因為年幼,匈奴士兵不忍殺之,棄於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群狼圍攏而哺育這個孩子長大,這個孩子又取狼女為妻子,生育十個孩子。其中的長子後來就成了突厥王,姓阿使那(初ru),所以突厥人又自稱為狼的後代。

眼前這個霫人部落雖然依附於突厥,部族名稱亦與突厥中的一個大部落相類。但在其戰旗、氈帳和族長的座位上,繡得卻全是天鵝。

“這兩個少年應該不是商販!”曾經閱人無數的兩個部族長老心中嘀咕。突厥人以蒼狼為圖騰,視其為舉族之聖物。而草原上的蒼狼性子極其剛烈,如不是機緣巧合,鮮有人能把狼崽養大。所以能擁有一頭蒼狼為伴的少年,絕對會被視作族中的傑出人物。

而那頭狼絨毛未褪,剛生出的硬豪卻隱隱泛出一股月光般的顏色。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中才有的毛色,不由得長老們不在李旭身上多留意幾分。

目光從李旭臉上掃過,就無法忽視坐在他身邊的徐大眼。比起骨架粗壯、皮膚粗糙、沉穩如石頭般的李旭,徐大眼給人完全另外一種感覺。在長老眼中,他就像一頭不羈的白馬,無論多大的馬群,你都無法忽略他的存在。而這種人物,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注定一生要活得豐富多彩。

賓主間客套著天氣、旅途、牛羊肥膘厚度,眼睛裏卻把彼此的底細掂量了個盡。幾句閑話過後,族長輕輕拍了拍手,隨著清脆悅耳的鈴聲,有一隊少女拎著銅壺入內。蘇啜部的族長捧起第一碗茶,緩緩離座,雙手奉於孫九麵前,唱歌般吟道:“遠方來的大兄,請喝一碗粗奶茶。雖然沒有中原的茶葉精細,卻也是我部落中的珍藏!”

“蘇啜部的兄弟給我最白的奶,不是草原最佳,卻是母牛的初ru。給我最香的茶,不是天下最細,卻是人間最純!”孫九亦起身,用突厥語唱和。接過奶茶,卻不肯先飲,轉頭遞給了身邊的同伴。

到了此時,孫九才注意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人居然是李旭,不覺微微一愣。再看看李旭身邊緊挨著的是徐大眼,立刻明白了是有人搗鬼。生性豁達的他不覺有些惱怒,卻不肯多說話,隻是用目光鼓勵李旭和徐大眼,一定要把這口氣爭下來。

李旭會心地衝孫九點了點頭,將盛滿奶茶的銅碗傳給了徐大眼。徐大眼何等剔透人物,見孫九不喝,李旭不喝,立刻明白的其中關鍵。衝李旭微微頷首,轉身將奶茶下傳。眾商販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直到傳給了最末的同伴,方才停住。

族長見眾商販把自家的禮節遵守得一絲不苟,心中大樂。加快速度,一碗接一碗將奶茶捧給孫九。孫九一碗接一碗地將奶茶傳出,直到所有人手中都捧了一個銅碗,才端起了最後一碗茶,頷首向族長領致謝。

蘇啜部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相視而笑,端起茶碗,率先品嚐。眾商販這才開始痛飲,一番看徐大眼出醜的心思再度落了空。

那奶茶是用鮮奶、粗茶加了鹽巴熬製而成,消食順氣,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樣寶物。眾商人旅途勞頓,剛好可以用它來補養身體。主人家是一番好意,卻不是所有客人有福氣消受。特別是李旭、徐大眼兩個,平素隻聽說過奶茶之名,待見了手裏著稠乎乎、油滋滋夾雜著茶香和奶膻的一大碗濃湯,胃腸立刻開始翻滾。四下偷看,見九叔等人正喝得香甜,一皺眉,一閉眼睛,揚起脖子直接狂灌了下去。

“就當是在喝藥!苦其心智!”徐大眼緊閉著雙目想。一碗奶茶“咕咚、咕咚”灌了個幹淨,嘴巴裏卻渾然不知道其是什麽滋味。

那族長見兩個少年一口氣就幹了一大碗奶茶,眉頭微皺,喉嚨滾動不止。以為他們是在欣賞自家濃茶的滋味,高興得心花怒放。拍拍手,命令少女們上前給二人續茶。

徐、李二人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主人家如此熱情,第一碗奶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喝得那麽快。正愁眉苦臉地琢磨著如何不再咽那又鹹又膻的草藥湯子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輕笑。

二人聞聲抬頭,隻看見兩雙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藍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來。頭皮登時一炸,身子如遭雷擊般麻在了當場。

那眼睛的主人鼻梁修挺,皮膚白皙。一人身穿鵝黃,一人身著淡藍。雖然與其他霫族人一樣,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著褐色皮革。裙子卻明顯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狀。除了蘇綢曲裾外,兩個少女還在上身套了一件黃羊皮裁減的比肩。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每一塊之間用金色絲線相綴。肩角輕端,腰部緊收,在長長曲裾的襯托下,更讓整個人顯得修長高挑。(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