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中飯菜食不厭精,這讓徐大眼可以輕鬆地分辯出食物的優劣。水煮全羊裏除了野蔥、蘑菇和鹽巴之外,沒放其他任何調料,正合了他的胃口。他喜歡這種淳厚自然的滋味,卻非常不喜歡與自己共飲的同伴。在徐大眼看來,這些粗俗、市儈、心胸狹窄又容易滿足的商販們根本配不起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無論你給他吃了什麽山珍海味,等到雙方開始交易的時候,休想讓他們在價格上稍稍鬆動半分。相反,他們還會根據部落的富裕程度和對茶葉、綢緞、陶器等中原物資的渴求程度,毫不猶豫地提高商品的價格。

蘇啜部的族長卻絲毫不覺得客人的舉動有失禮儀,在他看來,喝酒之後的任何行為都可以認做是人的本性流露。男人如果對女人沒需求,就失去了變得更強大的動力。所以,就在徐大眼為同伴的舉止感到汗顏的時候,蘇啜西爾又拍了拍手。

歡快的音樂戛然而止。樂師喝了碗酒,調了調琴弦,換上了另一支舒緩纏綿的曲子。一隊霫族美女緩緩走了進來,在席前翩翩起舞。雙臂和腳腕上銀鈴晃動,每一次舉手投足,都勾去無數魂魄。

天色已黑,部落中的青壯端上巨大的銅火盆。火盆裏邊,上好的木炭跳動著幽藍的光。李旭被火烤得很熱,身體內外仿佛都有熱氣在向上湧。獻舞的女子中沒有那兩個捉弄他和徐大眼的少女,這些人的年齡比方才敬酒的少女大,也更有魅力。伴著樂聲的舞姿仿佛帶有一種符咒般,讓人的目光難以在她們身上離開。

而她們身上的衣服實在穿得有些少,腳上沒穿鞋襪,雙臂上也未著寸縷。雪白的手臂和的小腿在樂曲中慢慢抒展,就像午夜裏的曇花在慢慢綻放開花瓣。李旭不知道自己這樣形容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目不轉睛地觀賞歌舞,是不是違背了讀書人的本分。古聖先賢們與女子交往的示例李旭知道的實在不多。醉眼朦朧中,他隻聽見眾霫人的輕歌。

“哥哥騎著白馬而來,一手持著彎刀,一手捧著蘭草……”接下來的句子他就聽不清楚了,在突厥語方麵的造詣,他距孫九等人實在差得太遠。

“願為一束野花,隻為君而零落!”醉倒之前,李旭依稀聽到了這樣幾句。是真是幻,很多年後他都沒弄清楚。

霫人對遠道而來的商隊非常重視,破例給每名商販預備了一個氈帳。迷迷糊糊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被人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帳篷。腳邊有人替他放了一個火盆,烤得他又熱又渴。睜開眼睛,李旭想出氈帳找些井水來醒酒。卻驚詫地發現,自己身邊睡著一個人,一個碰上去與自己完全相異身體。

登時,李旭心中的酒意清醒了大半。瞪大眼睛,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弱光芒再次細看,他發現自己身邊臥著一名少女。螓首蛾眉,膚若凝脂,相比之下,古人那句“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顯得實在蒼白而模糊。

這正是白天曾經捉弄過他,最後關頭又放了他一馬那名少女。李旭感覺到自己頭皮發炸,渾身上下都開始冒火。

“有些部落,會讓族中女子為貴客侍寢。”北行前,父親曾經開玩笑般說過。具體怎麽應對,卻未曾指導過他。也許父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僅僅把它當做一個好笑的傳言而已。父子兩個卻萬萬沒想到,傳說中的事情剛好發生在李旭身上。

李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敢閉眼,也不敢挪動,雙腿繃得像木頭般,僵硬筆直。帳篷裏的木炭火卻愈發強勁,一熱Lang從腳邊襲上來,越過大腿,越過小腹,越過胸口、頭頂。

就在此時,那睡夢中少女突然翻了個身。手臂上的銀鈴“叮鈴”一聲,輕輕垂在了李旭的胸膛上。

轟地一下,李旭感到渾身的血液全湧到了頭部,炸開,散發出無數多金色的星星。大的,小的,五角的,十字的,就像過年時在火堆中竹節炸裂的刹那,短暫,但是絢麗多彩。他不敢動,也不敢把少女的胳膊挪開,隻敢靜靜地躺在那裏,連呼吸時胸口的起伏都盡力去控製。

非禮勿視,他在心中拚命地告訴自己。目光卻忍不住慢慢移動,掃過被火焰烤紅的氈包頂,緩緩地凝在少女的臉上。那是一張姣好的麵目,幾乎是他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美的。細嫩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一雙嬌豔欲滴的嘴唇……

李旭看著,看著,就像看著一件名貴的南國白瓷,不敢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對方就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也不敢多想,因為少女是如此美麗不可方物,像一朵蓮花般難以褻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膨脹著一股濕熱的衝動,但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卻是一無所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時辰?一百年?或者僅僅是一瞬?最終,李旭再次鼓起了勇氣。他輕輕地用手抬起少女的胳膊,把它放進了毯子下。然後,以最輕,最細微卻極快的動作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出了氈包。帳篷裏太熱了,他需要一點冷風來讓自己平靜。

草原上,星大如頭。水一般的星光從近在咫尺的天幕上傾瀉而下,一瞬間就穿透了他的長衫。秋風在曠野間呼嘯,隱隱地還夾雜著狼群的號叫聲。這裏是草原深處,不是自己的家,李旭的頭腦越來越清醒。

酒意全部被風吹散,理智和感覺又回到他的軀殼當中。他感到手臂上又無數雞皮疙瘩迅速生出,卻沒有勇氣再次鑽入氈帳。舉目向遠方望去,李旭看到在安置貨物的幾個帳篷裏還亮著火光。也許自己應該去那裏照料貨物,他終於找到了個充足的理由,逃命般邁動了雙腿。

帳篷簾被輕輕的拉開了,裏邊的人聽見了來自外邊的腳步聲,警覺地探出半個身子。是九叔!李旭非常高興地看到了那個寬闊的肩膀。不顧對方驚詫地目光闖入帳篷,卻發現徐大眼和郝老刀也在這裏。地麵上還架著一口鐵鍋,鍋裏麵的肉湯正汩汩冒著熱氣。

“這麽快就從溫柔鄉醒了?”徐大眼看到李旭出來,嘲弄地問道。

“我,我!”李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太差,肯定已經被徐大眼歸為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同類。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好像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被指責。

“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麽也沒幹吧?”徐大眼看見李旭尷尬的模樣,皺著眉頭追問。宴會上,隻有他與孫九、郝老刀三個人堅持到了最後。當發現有女子鑽入同伴的帳篷時,讀了很多書,拘泥於君子之道的徐大眼毅然選擇了陪同九叔去守夜。

“我?”李旭的臉又漲成了黑紫色。男女之間的事情,對一個十四歲出頭的少年來說太複雜,太奇妙。他的確什麽也沒做,但作為一個漸漸長大的男人,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你還是個雛兒?”這回,輪到郝老刀發飆了。他跳起來,促狹地在李旭雙腿間摸了一把,然後仰天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我的天哪!我以為早就沒人煉童子功了呢!有你在,商隊還請我們這些刀客做什麽!”

李旭羞得渾身發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將進去。轉身欲奪門而出,卻被九叔一把拉了回來:“別理睬他們,坐在火堆旁喝碗醒酒湯。這地方風太冷,外邊站上一夜肯定會凍出毛病!”

李旭掙脫不得,隻好偏著身子在九叔旁邊坐下。徐大眼見他滿臉尷尬,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強忍著肚子裏的笑意把頭偏向了別處。郝老刀卻不依不饒,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李旭,非要看看煉“童子功”的人筋骨與他人比有何異同。

“老刀,別欺負孩子。他是讀書人,臉嫩!”九叔伸手推了郝老刀一把,笑著嗬斥。

“讀書人,你見哪個讀書人絕後了。子曰,食,色,性,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郝老刀滿口胡言亂語。他幼年時求學不成,所以一生中除了舞刀弄棒,就是以歪曲古人之言為最樂。

“那老刀叔何不選個帳篷去快活,難道你也煉童子功麽?”徐大眼看不過郝老刀拿聖人開玩笑,跳起來替祖師報打不平。

“你以為我不想啊,人家嫌我長得難看,不往我的帳篷裏鑽!”郝老刀裝做一幅悻然的樣子,說道。

眾人都被郝老刀的說辭逗樂了,尷尬的感覺漸淡。李旭這才鬆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看郝老刀,見對方不再與自己為難,抬起頭,對孫九問道:“九叔,幾時散得酒席,您怎麽親自守夜?”

“才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夥都想著風流快活,隻好讓我這老骨頭和大眼這個君子來守夜。倒是你小子,喝空了三個皮袋子,大夥都賭你會醉到明天中午,沒想到這麽快就醒了!”孫九搖了搖頭,笑著回答。

我喝了那麽多,李旭自己也有些驚詫了。宴會的後半段進程除了歌舞還有什麽,他根本不記得,至於自己隨口喝了多少碗酒,也從來沒仔細去數過。印象中,隻覺得自己醉得很舒坦,在霫人的歌聲裏幾乎忘記了一切不開心的事情。

“我看,多半是被嚇醒了酒。唉!後生崽有福不會享受?奈何!奈何哉!”郝老刀酸溜溜地發出一連串長歎。

“他是坐懷不亂,有古人之風!”徐大眼大聲替朋友辯解。說完了又甚覺後悔,跟郝老刀這種粗人講柳下惠,簡直是糟蹋學問。

“小小的年紀,就學成了偽君子!”郝老刀跟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球白,冷笑著說。見對方不肯再接自己話頭,繼續說道:“你看杜疤瘌,王麻子他們,酒都沒怎麽碰,等著就是這一刻了!”

想想王麻子齜著滿口大黃牙去抱花一般的少女,李旭就覺得胃腸有些翻滾。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老刀叔,每,每個人帳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