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麽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就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隻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麵。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麵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麵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嗬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後砸在手裏,大夥可不留在這裏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竅說得天花亂墜,在人家眼裏,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隻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穀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幹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見自己與眾人沒什麽衝突,他便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出,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麽換啊?大夥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於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穀,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夥統一製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麽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後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裏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後用靴子底從地麵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後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裏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盡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麽?”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隻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後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居然是族中長老親自率隊,一方麵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麵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幹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製。在手裏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範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餘,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匯可用於交流,可一刹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著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裏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麵孔在他眼裏不再那麽惡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麽?發什麽呆?”一聲清脆的嗬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麽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及時地製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你想買錦麽?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麵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裏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回轉驚豔後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穀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麽?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淨,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發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間懂得了什麽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刹那,他心裏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誌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幹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裏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麽一擺弄,立刻吸引了周圍無數人的目光。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