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女被問得一楞,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惹得過往霫人紛紛側目,不知道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黃衫少女娥茹雖然略為沉穩,也被徐、李二人的鄭重舉止逗得前後直打跌。藍衫少女則彎了腰,一邊笑,一邊指著徐李二人說道:“哈,哈哈,笑,笑死我了。哈哈哈,難道你們,哈哈,中原人說話,全是這個樣子麽?”

“我們?”徐、李二人被笑得有些摸不到頭腦,聽少女如此相問,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裏。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向兩位少女解釋:“我們那裏,是不準隨便問女子姓名的,否則會被人家罵,弄不好還要被當做壞人追打!所以,問及你們名字時,才,才不得不鄭重些!”

“我們這裏隨便問,人家不高興,自然不會告訴你。身上又不會被割出口子,怕個什麽!”藍衫一邊笑,一遍說道。

“想是彼此習慣不同。長老們說晴姨初來時,亦是輕易不與人說話!”娥茹慢慢收斂笑容,很理解地說道。

她人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很單純,收攏笑容的表情亦自然,說話時又比藍衫少女多了幾分體貼味道,所以很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徐大眼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著從容的微笑,低聲問道:“二位還沒告知你們的中原名字呢?阿茹和陶可脫絲我都記得,隻是說起來卻不像你們說得那樣好聽!”

問罷,心裏竟隱隱生出了幾分期盼之意。

沒等娥茹開口,心直口快的藍衫少女搶先答道:“是娥茹和陶闊脫絲,在我們突厥話裏,她的名字是金蓮花,我的名字是藍羽鳥!”

隨著少女的繪聲繪色的解釋,徐大眼和李旭知道了娥茹和陶闊脫絲的含義。金蓮花是草原深處常見的一種野花。花苞不大,開起來卻非常美麗。特別是襯托在層層碧綠的草海之間,就像寶石一樣鮮豔奪目。而藍羽鳥是傳說中類似於孔雀的一種鳥,羽毛顏色絢麗,體形婀娜,出現的地方則意味著風調雨順,草場興旺。而她們的漢人名字亦由此而來,黃衫少女的名字叫醉菊,藍衫少女的名字叫碎藍。

“晴姨她一定畫得一手好畫!”徐大眼聽完了少女的介紹,非常肯定地推測。

“咦,你怎麽知道?”藍衫少女驚詫地問。黃衫少女則瞪大了眼睛,雙目中充滿了欽佩之意。

看到醉菊眼中的柔光,徐大眼有些得意,微笑著解釋道:“能把名字取得這麽有畫意的人,心中能沒有畫境麽?你們這位晴姨,恐怕是丹青高手呢!”

“是啊,晴姨連風在吹過草上的痕跡,都能畫得出來!”少女碎藍佩服地講。

大夥同是少年人,有了共同話題後,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少女碎藍又講了幾個晴姨初露丹青,技驚四座的趣聞,突然話題一轉,帶著幾分自豪的表情問道:“我們兩人自小跟晴姨學寫字、畫畫,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應該算晴姨的弟子罷?”

“應該是嫡係弟子,衣缽傳人!”徐大眼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答。大隋先帝重學,國內除了太遠的蠻荒之所外,幾乎在每個郡縣都設立了官辦的學堂。在這些學堂裏,由朝廷出資聘請教師,官府負責為學子提供食宿。李旭和他都曾受惠於此政,想起來感觸頗深。

縣學普及後,每個學生都有數個老師,每個老師亦有數個學生。但其中可稱為彼此稱為師父弟子者卻聊聊無己。而一旦以這個稱呼相稱,則意味著老師準備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某個學生。而該學生則終身視老師為父輩,永不背棄。

“什麽是衣缽傳人?”少女們卻聽不懂徐大眼的恭維話,瞪大了眼睛追問。

“從字麵上講就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飯碗都交給了你,可以理解為你接受了她賴以謀生的技藝!”徐大眼苦笑著回答,心中暗罵自己糊塗。與兩個異族少女掉文,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把賴以謀生的技藝傳給了我?”藍衫少女眨著眼睛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其中內涵,“難道教會了別人,自己就一定要捱餓麽?所以一定要用衣服和飯碗來比喻?”

“我們中原人多,如果一門手藝誰都會了,就賺不到錢了。就像你們草原上的皮貨,越多越不值錢!”李旭找了個形象了例子來解釋。

碎藍輕輕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手,歎道:“我明白了。好在晴姨不靠賣畫活著!”想了笑,又微笑著補充:“可是,有誰的畫技能達到晴姨那種地步?她要真肯為人畫像,恐怕出五百張生皮一幅,人們都搶著買!”

霫人習慣以物易物,至今沒有太完整的錢幣概念。商販們今天用生皮來交易大多數貨物,所以少女也用生皮來比喻師門畫技的精湛程度。

“晴姨的畫技那麽高,那你們兩人豈不是名師出高徒!”徐大眼言不由衷地恭維,心裏卻愈發吃驚。學畫一途,頗為艱難。除非是天縱之才,生下來就帶著生花妙筆的。否則從開始落筆著墨學起,到能在瞬間捕捉住人的麵貌神態,沒十年苦功難以達到。並且畫畫不比習字,不能用樹枝沾了水在石版上修其神韻。所以光是每年Lang費的紙張錢,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開銷。少女口中的晴姨畫技如此高超,恐怕更不會是被拐賣到草原的普通民女了。

“晴姨的畫技當然高了,不過我們兩個都沒學會。你們漢人賣的紙太貴,而羊皮又不像紙那樣容易著墨!”藍衫少女撅著嘴巴,有些悻然地回答。

幫家族做生意的經驗告訴徐大眼,少女說得是實情。紙張雖薄,重量卻很驚人。半尺見方的一摞紙,往往比同等厚度的磚頭還沉得多。並且那東西在草原上鮮有人用,商販們嫌其出貨慢,壓在手裏又怕火怕潮。所以千裏迢迢往草原上販紙賣,沒有二十倍的賺頭,根本不值得一幹。

想到這兒,徐大眼拍著胸脯承諾:“明年春天,我一定讓人運一批上好的紙過來,專門送給你們學畫!“他生於富豪之家,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氣都能拿得出來,這點紙張的價錢自然沒看在眼裏。兩個霫族少女卻是喜出望外,看著徐大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你不賺錢了麽?”

“願車馬衣輕裘…!”徐大眼引用了半句論語,用力把下半句憋回了肚子內。這是子路當年對孔子言誌時說過的話,“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讀書的時候,徐大眼最喜歡的就是子路這種坦誠豪放的性格,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都受了他的影響。但跟兩個少女說這些話肯定不合適,第一,對方不是他的朋友。第二,說完後,少女肯定又要追問他的馬車藏在什麽地方。

倒是李旭實在,上前半步,低聲向兩位少女解釋道:“紙在我們中原不像草原上這麽貴。大夥不願意帶,主要因為這邊很少有人買。如果賣紙的人不把價錢提得很高,他一定會賠本。”

“我不會讓朋友吃虧,如果你明年給我帶兩馱紙來,我套一頭跑得最快的馬駒送給你!”名為碎藍的少女最是豪爽,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說道。

一拍之下,李旭又是滿臉通紅。兩個少女大樂,都道漢人的男子居然比霫族的女子還靦腆。嘻嘻哈哈間,四人越混越熟,不知不覺已經笑鬧著走到了蘇啜部營地的最深處。

在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惟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幹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隻是因為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仿佛上麵浮了一層塵土。

“最裏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幹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裏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麽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隻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得回轉。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麵前失了顏麵,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製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隻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麵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隻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裏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促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麽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準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致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個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身,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幹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裏。

“要煮茶麽?”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豔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他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豔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杆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