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縣學,他心裏突然又湧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麵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麽,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幹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係,邁開雙腿向裏走去。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髒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擠得連連向後退。

“什麽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隻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隻會賣嘴,脫了外麵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麵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笊籬”,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裏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出了閣後難得回家。妻子死後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麵。大手在腰間摸了幾回,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麵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壇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禦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壇子酒得多少功夫,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回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將酒裏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壇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麽貴重的禮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麵!”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娘胎裏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麵孔。過了年就要束發(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發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這兒,他心裏不覺有些淒涼,又自怨自艾地歎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歎氣,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隻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壇子酒,放酒壇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幹薺菜、蘿卜絲等。

“這怎麽成,我這樣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李旭挫著手,滿臉為難之色。

“酒和下酒菜麽,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裏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裏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李旭手裏。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裏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刹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隻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穀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隻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麵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隻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使起來硬得很。你玩時悠著點勁兒,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隻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在各自的族中都屬於末枝。屬於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至於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旁的營生了。而李、張兩家都是曆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賤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取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這得益於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隻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買賣還能維持,並能拿出些餘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遠遠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後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賬房的職位全兼了,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麽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後,笑吟吟地吩咐。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兼了“李府”上的廚娘、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平素李懋飄渺在外,整個家中隻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仆之間除了禮儀外,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麽?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裏喝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