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年立刻歡呼起來,無論任何民族,酒都是男人們最好的交流工具。在商隊南返前,徐大眼已經托人帶了書信,請自己的家族明年開春後無論如何要運一批上好的紙張到蘇啜部。眼下晴姨肯用存放了多年的沙棗酒賒借,正是筆求之不得的好買賣。

當即,李旭就牽了牲口,跟著陶闊脫絲去族長家中搬酒。眾牧人聽說有晴姨親手釀的沙棗酒可喝,心情更是愉快。有人立刻騎著馬去野外拖自己家的肥羊,有人則快速回家取來夏天收集的幹蘑菇、黃花等物。家境富裕的杜爾和他的妻子則貢獻了一小罐香料和精鹽,眾人收拾好了氈包,立刻在李旭和徐大眼的家門前支起火堆,唱起歌來。

這一餐啃掉了兩頭羊,喝光了五個壇子沙棗酒和十幾皮口袋酸馬奶才算盡興。從此,阿思藍、杜爾、萼跌泰、拔細彌等蘇啜部的年青俊傑就跟徐、李二人交上了朋友。大夥白天在一起比賽騎術,晚上輪番在各家氈包中喝幾碗馬奶酒,日子過得分外逍遙快活。

三天後,臨近各部紛紛有年青的牧人趕著牲口,拖著氈子,在蘇啜部外圍紮營。蘇啜西爾等人對自己部眾宣稱,各部年青人是過來參加圍獵的,請族人們不必驚慌。暗地裏,卻開始著手按行軍打仗的編製,把牧人們組織成捕獵隊,每百人為一隊分頭到指定的區域射殺黃羊,借此訓練牧人們相互之間的配合。

徐大眼立刻大顯身手。各隊人馬之間如何傳遞消息,如何相互照應,如何辨識不屬於本部族但職位在於自己之上的軍官,都經由他的手一一整飭。在個別軍事應用方麵,霫人原來就有自己的習慣,徐大眼經過與蘇啜西爾核心人物的辯論、推演,參照中原的軍隊為標準,取其中更合理部分推廣到捕獵隊中。

比起徐大眼整訓軍隊的忙碌,部族交給李旭的工作就簡單多了。他隻需要每天早晨在牧人們開始訓練時陪著小狼甘羅在隊伍前轉一圈,就算為部落立了大功。甘羅好似天生就是當神棍的料,每當與李旭並肩出現於牧人們的麵前時,總是能擺出一幅落落大方的姿態。所以,每天早上,當一人一狼走出營寨,四野裏總是響起如山地裂般的歡呼聲:“附離,附離!”

附離,在霫族語言中即是狼,又代表著侍衛。李旭既然被族長們介紹為銀狼的侍衛,所以沒幾天功夫,他就擁有了同樣的一個霫族名字,附離。而對於徐大眼,從族長西爾到普通牧人,都學著晴姨,非常尊敬地稱他為先生。

為了答謝兩位少年對部族的貢獻,蘇啜西爾不斷把牧人們捕獲來的獵物轉贈給二人。並且通過長老們的合議,從部落的共同物資中調了十幾匹馬,五頭母牛和七十餘隻羊歸屬於二人名下。按霫族規矩,這些牲畜不用兩個少年自己管理,每天自然有部落中的青年領著牧奴輪番出役,把整個部落中的牲畜趕到野外去放養。至於將來收獲的牛奶,羊羔之類,則由負責輜重管理的長老博哥統計,累加到二人的財產當中。

如此一來,兩個少年登時躍入了部落中的富裕階層。與人喝酒時更放得開,不時還能回贈一些禮物表示自己對主人的感謝。但是,阿思藍等人似乎早就達成了默契,無論二人贈送什麽,第二天大夥肯定會將加倍的禮物贈還回來。一來二去,反倒嚇得李旭不敢再充大方了。

“附離,過幾天大夥整隊出去打獵,你參加麽?”某天酒後,阿思藍帶著幾分醉意問道。

“去,不過我的騎射之術太差,肯定會讓你們失望!”李旭爽快的回答,經過十餘天交往,他的突厥語有了長足進步。受周圍霫族青壯的影響,個人的性格也慢慢染上了幾分草原人的豪放。

箭法差,這是李旭無法否認的事實。九叔離開後,他曾經嚐試著借助九叔傳授的口訣來快速提高自己的射藝。結果上了馬背才知道,口訣這東西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艱難異常。

騎在馬上放箭不比站在地上彎弓,首先要過的就是在馬背上坐穩這一關。用手拉著韁繩,雙腿夾著馬鐙飛奔,李旭在中原時就可以做得到。但雙手同時與坐騎失去聯絡,單憑膝蓋和腳跟與戰馬交流的方式他卻從來沒嚐試過。所以每每拉開弓,坐騎就再不聽指揮。不是跑向了靶子反麵,就是把李旭摔下了馬背。總之,對著固定靶,百射之中他也難以蒙中一箭。更甭說像九叔那樣信手而發,每發必中了。甚至經常是弓箭離弦後再不知去向,想要回收都找不到其蹤影。

好在霫部的羽箭儲備充足,並且全是為了騎射而製。看在他每天都早早起來鼓舞士氣的麵子上,控製輜重的博哥長老傳下話來,附離學射,想用多少支箭就多少支箭。所以即便李旭上午領一百支箭出門,晚上隻歸還五十支,也沒人跟他計較。

“沒關係,隻要你與甘羅同行,咱們帶回的獵物肯定是各隊人馬中最多的!”阿思藍非常信任地說道。這是李旭留在部落的第十天,加上他先前作為商人的那五天,一共是半個月光景。十二天前,在陪同李旭參加招待諸位長老的酒宴後,阿思藍擁抱了自己的妻子。而本月妻子沒有見紅,這說明又一個小生命已經在妻子的腹中生根發芽。

長生天恩賜下來的幸運是否與自己那天替甘羅說話有關,阿思藍不敢猜測。但他相信,隻要跟在甘羅身邊,就不斷會有好運落在自己的氈包中。

“出發前,我會盡力提高自己的箭術!至少把射出去的箭全找回來!”李旭笑著承諾。

承諾歸承諾,理想和現實的距離總是相差太遠。李旭第一次出獵的日子很快到了,他與阿思藍、杜爾、徐大眼、甘羅一隊,帶著尾巴般甩也甩不掉的陶闊脫絲,在外邊飛奔了一整天,捕獲了兩頭黃羊,三隻狐狸,還有整整一袋子肥肥大大的沙雞。除了他自己以外,隊伍中無論男女幾乎每個人都有斬獲。而他非但毫無所得,還多次在疾馳中掉下了馬背。其中一次左腿掛在了馬鐙間,被坐騎拖出去二十幾步遠,差點把眾人給嚇死在當場。

“附離,你以後還是不要騎在馬上放箭了吧!”傍晚,按晴姨傳授的方法用鹽水給李旭擦拭傷口的陶闊脫絲有些心疼地祈求道。聽晴姨說,漢人男子以讀書多為榮,而不是像霫人這邊比弓馬嫻熟,所以陶闊脫絲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好朋友是否能打到獵物。

“我曾經答應給你射一頭雕呢?”李旭笑著伸出手,摸了摸陶闊脫絲白中帶金的頭發。在中原,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生長著如此一頭漂亮的銀絲。這不是老嫗頭上那種憔悴的白,而是從發梢到發根都迸射著生命的光澤。

“去,去,摔死活該!”陶闊脫絲突然冷了臉,惡狠狠地將沾了鹽水的淨布按在了李旭被戰馬石頭擦出無數傷痕的小腿上。

“哎呀!”李旭疼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想欲發做,看看對方那幅怒氣衝衝的模樣,終歸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聖人之言,誠不我欺焉!”吃了大虧的李旭搖頭晃腦地說道。

“聖人死了一千年了!”陶闊脫絲知道李旭嘴裏肯定叨念的不是什麽好話,用自己能想出來的最犀利語言回敬道。

李旭連連搖頭,不跟這蠻族女子一般見識。晚上睡覺時,被小腿上傳來的痛楚疼得輾轉難眠,眼前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陶闊脫絲生氣時的模樣。

“她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李旭奇怪地想。轉眼心中又湧起這樣一句評價,“不過,她發火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無論腿上的傷有多疼,李旭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射術先煉好。九叔說過,自己不能總是讓別人來保護。眼下在霫部,徐大眼和西爾族長都會照顧自己。將來回了中原,大眼定然要去博取功名,自己總不能跟在他身後當累贅。況且九叔說過,射箭沒有秘訣,隻是手熟而已。

他在騎射上肯下功夫,阿思藍和杜爾也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學射時的一些感悟傳授給他。身體和坐騎如何協調,弓箭瞄準目標時怎樣配合馬背的起伏等。這些都是需要用實踐去感悟的道理,每個人的悟性不同,得出的經驗也不一樣。在書本上的口訣中根本不會總結,也不能靠死記硬背來掌握。

有了這些高手的指點,李旭慢慢對弓箭、戰馬和身邊的風有了感覺。每箭出手,不再在是毫無目的亂飛,而是落在了與靶子相同的方向。偶爾運氣好蒙對了,也能一箭把紅心穿個透。這是他的絕活,別人想箭透重靶,即便有他那麽大的膂力,也沒他手中那把大隋在國力最鼎盛時期打造的騎弓。

他是少年人心性,見到自己已經可以射中固定靶子,就忍不住想再出門打一次獵,洗刷上一回被丟下馬背的恥辱。順便讓陶闊脫絲這小女子瞧瞧,自己不是光憑著甘羅的麵子在她部落裏白吃白喝。幾個霫部青壯正啃秋天留下來的肉幹啃得嘴巴寡淡,一經李旭提起,立刻紛紛響應。

為了多收獲一些獵物,阿思藍特意選了一個雪晴後的上午。地麵上有了一層雪,等於給野獸布置下了無數天然陷阱。特別是野兔、黃羊這類蹄子較小的生物,它們的腳踩不住雪,奔跑的速度連平時的三成都不到。對於李旭這種剛掌握了射固定靶子的庸手,雪後打獵,有斬獲的概率大增。

眾人向西爾族長請示後,高高興興地出了營寨。放眼望去,隻見遠處的丘陵,近處的草場全被積雪所覆蓋,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氈般整潔。而頭上淺灰色的天空則剛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穹廬,把雪白的氈子和氈子上的部落倒扣於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