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裏去了。李旭衝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後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補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後,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幹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看到兒子終於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過來,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的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官學裏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亂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裏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隻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張氏娘子聽聞此聲,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壇自己篩了滿盞,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後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種兒!”李懋笑嗬嗬地誇道,愛意寫了滿臉。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一?上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隻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間和麵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長壽,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壇,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製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他那裏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裏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父親李懋低歎了一聲,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

日子漸漸變得艱難,做生意的人總是最敏銳的感覺到世態的變化。開皇、仁壽年間,皇上沒那麽英明神武,也寫不得好文章,但自己從塞外弄回來的皮貨和牲口,總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現在是大業年,說是家大業大,自己從集市上辦貨卻要花費以往三倍的力氣。從塞外運回來的貨物,也要花費三倍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在不折本的情況下出手。

“那你還厚著臉皮從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學時,記得順路帶件長衫給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時剛做好的,本來想著入冬時給你穿。反正看你這身板長法,諒也穿不下去了!”李張氏聽丈夫和兒子說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屋子中喜慶的氣氛被生活瑣事衝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來。張家窘迫在那裏明擺著,而李家的情況僅僅是比張家好一點而已,即便李張氏想多幫襯娘家人一點兒,也擠不出太多的東西來。

“啪!”麻油燈的燈芯爆了,吐了一個老大的火花。李張氏借著剪燈草的機會離開了飯桌,轉身的瞬間,輕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難過什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哪天寶生哥的運氣又轉回來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滿地抱怨。見妻子低著頭不搭話,沒來由地心裏一軟,鬆口道:“我這次帶了一頭牛,三匹瘦馬回來。骨架還看得過去,明個把牛找人馴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給馬多加些料,開了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借寶生哥點兒本錢,讓他請個好廚子,再到郡上把楊老夫子請來寫幅字掛在大廳裏,讀書人造化大,說不定能幫帶寶生哥轉轉時氣!”

“那敢情是好,隻是明年咱家辦貨的錢還夠不夠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過來問,看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好商量明年給祖宗加香火錢的事兒。旭子的書讀得好,後年縣裏推舉鄉貢去京城考試,隻兩個名額,要是沒些錢打點……”李張氏聽見丈夫決定對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餘,又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煩事情來,隱隱有些肉痛錢財。絮絮叨叨地說個不休,半晌也沒說明白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擠。丈夫迫於生活又從了行商這個賤業,讓族中那些長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點不周全,李旭進京城考試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雖然當今聖上一再強調各縣送來的鄉貢(注6)要唯才是舉,如果舉來的學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可不帶‘貝’字的才永遠比不上帶著‘貝’字的財頂用,況且上穀郡這麽大,官學裏出類拔萃者又豈是自己家旭子一個。

“香火錢我已經預備好了,若木二哥來尋我,不過是想趁我回來時打些秋風而已。”李懋叫著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釋道。“至於旭子考試的事情,後年應試,隻能投考明經(注7),考取了也不過到地方上當個小吏。不如等上幾年,待加了冠(注8)後,直接去考進士,出來後至少能作個縣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墳頭冒了青煙!”

“可我聽人家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考進士雖然能當大官,可有幾個考上的?哪如考明經,一旦能放個縣丞、戶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錢送上門來”李張氏低聲分辯道。開科取士是先皇獨創的德政,這種不分家世背景全憑學問的取才方法讓很多像李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看到了改變生活狀態的希望。雖然取中的機會非常渺茫,能進京之前,還要打點通郡、縣兩級官員的門檻。但畢竟讓人看到了機會,不像上一朝時非豪門大族子弟就沒有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試種類很多,但最熱門的隻有“明經”和“進士”兩科。前者熱門的原因是考取相對容易,背熟了幾本官府指定的書就能通過。而後者,則是因為一經考取,立刻聞名於天下,前途一下子就變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書等,因為門檻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問津的學子也寥寥。

“正因為進士難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旭子書讀得這麽好,萬一真的高中了,族裏那些哥哥、嫂子們,誰還敢讓咱多交香火錢。衙門裏趙二狗、楊禿子那些幫閑,哪個再敢上門來欺負咱!”

“那也得先過了縣學那關,楊老夫子雖然賞識咱們旭子,可他不管什麽事情。管事的劉老爺雖然答應幫咱們,但他畢竟是個官場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個坑!(注9)”說起兒子的前程,李張氏永遠比丈夫眼光看得獨到。管縣學的劉老爺向來名聲在外,收起錢時來者不拒,具體到辦事方麵,則誰也分不清他心裏本著什麽原則了。

“不會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些汗來,喃喃地說道:“劉老爺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馬,可隻有四歲口呢!他還真的能光吃不拉,況且不看僧麵看佛麵,旭子怎麽說也是楊老夫子的記名弟子。”說到這,他把頭轉向李旭,有些著急地問道:“我走之前要你請夫子賜個表字,你向他求了沒有?他答應沒答應給你取字?”

李旭年齡遠未及弱冠,此時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楊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則意味著與之有師徒之名分。今後別人即使想輕慢李旭,也得先考慮一下其師父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