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裏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製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隻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裏。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幹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下,雙手托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Lang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裏。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麵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虯結的肩膀,那山巒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著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這些人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堆。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裏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隻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為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裏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裏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麽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著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缽”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缽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裏。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著莊子裏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著錘柄,氣喘籲籲地回答。他雖然幹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裏的師傅隻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麽是膂力超群,要麽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麽?”銅匠翻動著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著來銅匠這裏打製兵器,就是因為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幹,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著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幹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著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製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著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著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麵前掙紮、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濕得如剛才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借著從窗口射進來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寶貝,跳躍著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麽?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為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著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裏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著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著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裏的小錘叮叮當當,仿佛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