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隻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曬幹,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麽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詞匯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著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麽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裏去找這麽好的機會去!”(注1)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刹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著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鬥,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麵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為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為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著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身,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著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後,又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著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裏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麽別致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裏,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著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發,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麵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麵。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嫻熟後,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杆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托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為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礴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為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衝,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汙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衝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著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著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到麵前,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嗬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麽?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隻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才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讓他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準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群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為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霫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製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沒心思去想。徐大眼偶爾向他提起,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麽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注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麵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著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拚著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著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錘,占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為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著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

禮刀是帝王出巡的儀仗專用,長而華麗。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舉著刀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時辰一動不動。李旭不知道師父是誇自己臂力大還是罵自己笨,正琢磨著詞匯反唇相譏,又聽銅匠說道:“隻可惜你小子的胡子長破了相,才十五歲,居然有黑毛從腮上鼓了出來。今後少吃些牛肉,否則胡子會長得更快!”

這是李旭最煩惱的事情之一,讀書人講究“廉廉頗有須”,胡子要長也得長得漂亮稀疏。可他這幾個月來卻因為日日吃肉喝酒,非但身高明顯竄起了一大截,臉上的寒毛也漸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羅身上的硬毫相較。

“長就長吧,反正你也當不成什麽讀書人了。虯髯販馬,往來塞上,不也逍遙快活!”銅匠見少年捂著臉發愁,笑著安慰。他已經知道李旭為何而來塞外,對少年的遭遇甚為同情,卻不覺得失去考科舉的資格有什麽值得惋惜。

“當官這件事情比練武打仗都麻煩。練武麽,你隻要肯下功夫就有進境。打仗麽,勝敗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當官,憑的不是誰有真本事,而是誰會討好上司。你本領再強,不會拍上司馬屁,也得不到好結果。拍了上司馬屁,彎腰做人做習慣了,難免就彎成了駝背。捱到有直腰的機會,自己也直不起來了。”師徒二人喝酒時,銅匠曾經如是向李旭灌輸。

剛剛踏足紅塵的少年哪裏聽得懂這些精辟之言,支支吾吾地聽著,心裏卻想起了步校尉當日的威風。

“槊不是這麽用的!”當李旭拿著鐵錘瞎比劃時,銅匠忍不住出言指點。這個怪人的武藝很雜,從常見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見的鐵蒺藜骨朵、大錘、狼牙棒,幾乎每樣都懂一點。一次趁著酒性舞劍,動作的瀟灑利落,比陶闊脫絲的舞姿還飄逸絕塵,如不是對方身上那一襲油漬漬的皮裘,李旭簡直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山中隱仙。

“前輩若是在鬧市持劍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會輕招彩袖!”追隨銅匠這麽長時間,李旭多少也學得有些狂放不羈,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