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了,師父賜字為仲堅。師父也建議我去考進士,前些日子他教大夥寫策論,把我的策論批了‘義理通達,見識卓然’八個字,還給要我讀給所有同學聽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經”和“進士”的差別,心中最大的誌向就是作個戶槽,可以讓父母和舅舅過幾天不受人欺負的安穩日子。隻是覺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幾年,一則可以多幫著母親照看一下家業,二來也不必讓父親總是去給劉學究送禮。同窗們誰都知道劉學究是個隻收禮不辦事的,隻有父輩們實在,總是主動送上門去被他騙。

“仲堅,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這楊夫子……”李懋緊皺著的眉頭少許抒展。當地最有學問的楊老夫子能親自為兒子賜字,就說明老人已經認可了與李旭的師徒名分。雖然這個名分是李家強?上去的,但有了這一層關係,李旭被官府推薦的事情就多了一點希望。作為一個盡職的父親,李懋總是不惜一切手段為兒子綢繆。

“把你舅舅上次給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沒舍得開封那壇改天給夫子送去!對了,順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幹野味給你舅舅。雖然是杯水車薪,好歹能湊個上台麵的菜!”李懋猶豫了一下,低聲吩咐。

“唉!”李旭高興地答應,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聲說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風味,舅舅今天托我問您,說如果您回來了,就幫他尋兩張生牛皮。如果沒有牛皮,馬皮、驢皮也將就,他願意出合適的價錢買,官府催得急!”

“皮貨我手裏倒是有現成的,不需要去別人家買。隻是好端端的官府怎麽突然要起皮貨來?”

“對了,忠叔說前幾日縣城裏的趙二當家曾上門來,問你幾時回,說咱們今年得多交五張生牛皮給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張,臨走時還順手拎了兩隻蘆花雞去!”李張氏聽兒子說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稅外稅,低聲向丈夫匯報。

“五張生牛皮?這趙二狗子發哪門子瘋,要那麽多牛皮幹什麽?難道縣太老爺家裏死了人,需要用來裹屍麽!”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詛咒。

猛然間,夫妻兩個都白了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盡是畏懼。

雖然二人都出身於小戶人家,但多少也識些字,馬革裹屍的故事耳熟能詳。上穀郡臨著邊境,官府大規模征收生牛皮,除了為出征將士準備鎧甲外,還能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國周邊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惟一還敢鬧事的就是高麗。開皇十八年,漢王楊諒和大帥高熲曾經帶三十多萬人馬遠征高麗,據皇上自己說最後的戰果是高麗王俯首稱臣,但三十萬東征壯士能回來的不到三千。留在異國他鄉的二十九萬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時候亮子剛剛束發,和旭子一般的身材和麵孔……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來收拾東西進城。臨動身前從塞外帶回的貨物中揀了四張生牛皮,兩簍幹菇、一捆牛肉幹,交到兒子手裏,命令:“給你舅舅送去,這幾天別去上學,家裏有事情要你做!”

“隨便曠課,楊老夫子會生氣的!”李旭大聲抗議,見父親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這兩天講的是策論,會試時…….”

“叫你去就去,哪多廢話!”李懋顯然心情不太好,豎起了眼睛嗬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氣父親為什麽發火,不敢再頂撞。把一幹雜貨掛在了騾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出了家門。天還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風卷著早黃的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繽紛的蝴蝶般映襯在淡藍色的遠山下,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穀兵向來名聲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滿臉委屈的兒子,歎息著說道。想想這些話遠遠超出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馬遠去。

“打仗麽?好事情啊?剛好從軍去立功名。”李旭看著父親越發蒼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縣學,曾經追隨越公楊素掃平江南的楊老夫子沒少提他自己當年的英雄事。每談起大軍過江後勢如破竹,把陳後主從井裏揪出來的壯舉,則揮掌拍案,整個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幾歲。

“大丈夫此生,當立不世功名,上則致君,下則衛民,若有利於國家,雖百死而不旋踵…….”楊老夫子在眾少年麵前,如是揮灑自己的輕狂。每逢此時,李旭等人也跟著如醉如癡,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韓擒虎、賀若弼,跟在年少的晉王身後一道指點江山。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從軍亦隻能為一個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機會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擊多不出多少。

想著想著,不覺來到了“有間”客棧門前。這幾年民間凋敝,尋常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客棧裏上午尋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張寶生居然沒在客棧裏準備食材,偌大個客棧空****的,不見一個人影。

“怕是在後院忙吧!”李旭站在門口等了片刻,牽著坐騎繞向了後門。客棧的後院就是舅舅的家,兩道破敗的土牆隔出一個空****的院落。李旭順著後柴門向裏邊一探,剛好看見自己最怕見到的小妗子張劉氏。

這張劉氏是遠近聞了名的潑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歲,四鄰無人敢問。其父母實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錢的聘禮,把她許給了張寶生做填房。那時候張寶生的買賣正紅火,娶了一個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劉大小姐過門後脾氣暴漲,很快嚇得來打秋風的親友鄉鄰不敢登門。可若不是如此,張寶生的客棧也挺不到現在。隻是如此會當家的女人卻始終沒能給張家延續香火,害得張寶生總是想再續一房妾。每當他怯怯地把這個打算提出來,總是被張劉氏指著鼻子罵出門去。日子久了,他也隻好斷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作為一個讀書人,李旭自然不會看妗子順眼。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舅舅年齡還不算老,理當娶一個能生育的女人為他傳宗接代。但作為晚輩,這些‘公論’他不能在舅舅麵前提及,隻好盡量減少與小妗子的碰麵機會,以求“不見不知則無不言之過”的君子坦**。

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妗子,張劉氏卻仿佛心有靈犀。察覺到家門口有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斷喝道:“楞什麽,還不快幫我抓住這隻雞,耽誤了楊老爺定的壽筵,咱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小妗一手拎著尖刀,正貓著腰和牆根的大公雞對峙。那隻公雞顯然知道大難臨頭,豎起雞冠,伸長脖子,咯咯叫著,左衝右突,試圖突破張劉氏的五指山。而張劉氏亦不是肯放棄的主兒,貓著柳腰,翹著豐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雞啄得滿是血痕,就是死戰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開院門。把長衫下擺挽起來向懷裏一紮,幾個箭步衝上前把公雞按翻在地。張劉氏見來人動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愣了一下,驚叫道:“旭官啊,我以為是你舅舅回來了。趕緊放下,趕緊放下,這怎是讀書人幹的粗活,老天會罰……”

說著,從李旭手中一把奪過“俘虜”,蓮步輕移,三步兩步竄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邊上。蘭指慢攏,將公雞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雞翅膀,雞脖子握在一處,另一隻芊芊玉手輕輕一抹,利落地將公雞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