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歎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裏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後,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布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製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夥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拚酒,性子粗獷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麽。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裏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麽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麽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裏麵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麽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麽?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做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裏跟哪裏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他拚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隻是把腦門頂在氈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麽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後,李旭蹲下身,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裏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裏不需要奴婢!”李旭歎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裏多一個人出來反而覺得分外別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刹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紮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仿佛對麵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看起來凶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發,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衝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髒,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裏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複觀看。確定了上麵沒有長出倒刺後,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麽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後急於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複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惡魔。盡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隻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黴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後,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後,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後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蘇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