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卻禺笑不出來了,再度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名穿著霫人衣裳,披散著頭發,卻自稱為大隋小販的年青人。此人身高八尺開外,肩寬背闊,放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個壯漢。年紀雖然小,言談舉止當中卻充滿了陽剛之氣。一雙眼睛明澈幽深,無論與誰的目光相遇都決不退縮。

此子絕非尋常小販!阿史那卻禺心中暗道。猛然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物,笑了笑,回答:“你的弓換我的馬,倒也不算辱沒。隻是將良弓和寶馬分開了過於可惜,不如我們二人來賭一賭,贏了的拿走弓馬,輸了的也別怨天尤人,如何?”

“當然可以,你說賭什麽?”李旭大聲問道。為了蘇啜部的尊嚴,此時他是絕對不能退縮的。況且眼下還有陶闊脫絲在側,男子漢的肩膀更應堅固。

“賽馬!”卻禺笑著搖頭,“你的坐騎吃虧,他們肯定笑我欺負你。”

“比射!”李旭學著卻禺的樣子搖頭,“你的弓不靈,我們蘇啜部男人不能欺負遠客!”

“你這小子很有意思!”卻禺在家族中地位崇高,幾個叔伯兄弟卻都是競爭者,關係處得極其僵硬。而身邊侍衛玩伴,卻誰也不敢這般與他說話。乍一碰上個不知道深淺的,反而讓他感覺到幾分樂趣。

事以至此,他也不急著趕路了。跳下馬,把韁繩交到阿思藍手裏,說道:“麻煩這位兄弟作個見證,一會兒我若是輸了,你盡管將馬給他!”

李旭見對方灑脫,也跟著跳下了馬背,上前幾步,把弓囊交到卻禺的侍衛手裏,笑著叮囑:“如果我輸了,這弓就歸你家主人。”

卻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斷。此人就是傳說中半夜闖入敵營,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聖狼侍衛。自己這次是為安撫蘇啜部而來,通過一場賭賽將射雕引發的誤會揭開去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想到這,他以極其細微的動作向侍衛使了一個眼色。

侍衛躬身領命,雙手托著弓,走到阿思藍身邊與其並肩而立。此時射雕風波已經完全被即將舉行的賭賽化去,雙方之間雖然還有隔閡,卻已經沒太多敵意在了。

突厥狼騎和蘇啜部牧人們紛紛下馬,在李旭和卻禺身邊圍了個大圈子。草原上賭賽,不過是騎馬、射箭和搏擊(包括摔跤)三項。從小到大牧人們就這樣玩,無論輸贏,大家都不能傷和氣,也不能耍賴,否則就會被所有人給瞧不起。

“比什麽?”李旭和卻禺同時發問。跳下馬來,二人才發現彼此身高差不多。隻是卻禺的年齡已經三十出頭,而李旭看上去卻隻有十五、六歲。

三十歲的壯漢摔十五歲少年,贏了也沒什麽光彩。卻禺雖然脾氣桀驁,卻也是個磊落漢子。想了想,說道:“你說,揀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詩!”李旭聳聳肩膀,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來的人,想必詩歌造詣強我遠甚。今天你們遠道而來,鞍馬勞頓,咱們不如比文雅一點的!”

“你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寫詩!”卻禺被氣得苦笑不得,佯怒著說道。

“那比喝酒,你敢麽?”李旭等的就是對方這句話,大聲追問。

阿史那卻禺又是一愣,沒想到一個漢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認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對方天真的笑容,他笑著回答:“比酒,看誰喝得多。一會兒輸了,你可別哭!”

“一會兒醉了,你可別裝糊塗賴賬”李旭大聲回敬。

圍觀的狼騎和牧人們轟然叫好,紛紛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將一袋袋馬奶酒解下。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備之物,既可以當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幾乎每個出行的牧人都會隨身帶著幾袋。片刻功夫,裝酒的口袋就在卻禺和李旭麵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開皮繩子,對著喝了起來。

“一,二,好!”狼騎和牧人們大聲喝彩。兩個比賽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卻禺高舉口袋,大口向嗓子裏倒。李旭垂頭鯨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轉眼間,卻禺喝空了四個皮口袋,低頭看看李旭,發現對方腳下擺了兩雙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隻口袋的皮繩。

“壞了,這小子是個酒簍子!”卻禺吃了一驚,心中暗叫不好。馬奶酒的濃度遠高於中原黃酒,所以往來塞上的漢人基本上兩袋酒已經可以被放翻,鮮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對麵的少年四袋落肚,臉色卻絲毫未變。雙目之中溫情脈脈,反而喝出幾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熱切來。

卻禺解開第五袋皮繩,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動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灑到了前胸上。這已經是耍賴行為了,李旭卻視而不見。解開第六袋馬奶,不急不徐地吸進口中。

整個上穀,李旭的舅舅張寶生是唯把米酒濃縮的人。馬奶酒雖然烈,卻遠達不到有間客棧的精釀程度。況且舅舅張寶生曾經“傳授”過飲酒之道,越是勻勻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種起初狂灌猛灌,稍後連喝帶灑的人,看似精明,實際上沒戰,心已經輸了。

阿史那卻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卻看見了李旭開始解第七個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經注定陪了黑雕又丟馬,站起身,拍拍手說道:“算了,戰馬歸你。它叫黑風,望你將來縱橫馳騁,別委屈了它的血脈!”

“多謝卻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強壓著腹內翻滾的酒氣站起身。前行幾步,從侍衛拿起自己的弓囊,雙手捧給了卻禺。“我的弓不賣,卻可以贈給朋友!”

卻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戀戀不舍地摸了又摸,卻終又將弓交還於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輸了,就,就不能壞了,懷了規矩。你蘇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麽?”

“好一個突厥男兒,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脈!”人群外,有**聲讚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頭回望。隻見蘇啜附離帶著百餘名牧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眾人身後。從牧人們臉上嘉許的笑容望去,顯然剛才自己與阿史那卻禺賭賽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裏了。

當晚,蘇啜部諸人以迎接貴客之禮款待阿史那卻禺及其隨從,舉部狂歡,篝火從中央大帳旁一直點到了營地外。席間,蘇啜附離一再要求李旭將戰馬歸還給客人,都被阿史那卻禺以願賭服輸為理由推辭了。酒酣之際,額托長老問起客人來意,阿史那卻禺也不隱瞞,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來,有十幾戶索頭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可汗哭訴被蘇啜部滅族之痛。可汗“心存慈悲”,不願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殘殺,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卻禺來東方了解戰爭始末。

“什麽了解戰爭始末,分明是討要好處來了。若是想調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個什麽?”陶闊脫絲趁著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邊說道。

“突厥人勢大,先看額托長老怎麽回答!”李旭用漢語低聲回應。二人你我情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至於額托長老怎麽向突厥使者申訴被索頭奚部落襲擊掠奪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沒聽真切。

“若不是附離、阿思藍他們幾個機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們蘇啜部了!”額托長老聲情並茂地講述完了索頭奚部侵犯草場,掠奪牛羊,殺死牧人等種種罪惡,把話題終於轉到戰爭的起因上。

“當時附離他們隻有六個人,索頭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殺,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當天夜裏把白天鵝的子孫一舉屠戮幹淨!”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經同氣連枝,漸漸有了渾同一體的趨勢。幫蘇啜部對付過眼前麻煩,將來各部合並後,念及今日功勞,自然少不得他一個長老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