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外,李旭的腳步越走越慢,明明隻要一轉身,他就可以繞過大帳側麵,闖到帳門口。可身體卻沉重如鉛,讓他無法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蘇啜附離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自己能為蘇啜部提供的,已經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卻擁有二十萬狼騎!

二十萬狼騎,想想當日攻破索頭奚部時的屠戮,李旭眼前就隻剩下一片血光。

“附離可以和咱們並肩作戰,抵抗外辱!”陶闊脫絲聲嘶力竭地喊。在蘇啜附離說話時,她看見很多長老頻頻點頭。就連對自己和附離最好的舍脫沙哥長老,也愛莫能拄地垂下了頭去。一股絕望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這個命運,決不!

“那個漢人不會和咱們並肩作戰,他是個逃兵!”蘇啜附離冷笑著,把目光轉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過幾個商販,問過那個漢家小子的來曆。大隋皇帝要攻打高句麗,那幾個漢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借著經商的由頭逃到咱們部落。你們想想,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麽?”

“附離不是懦夫,附離不是……”陶闊脫絲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想為心上人辯解,但她無法否認叔叔說得是事實。李旭對她無所隱瞞,為什麽來霫部,為什麽不著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麽?”李旭呆立在了氈帳旁,臉色蒼白,身體瑟縮成了風中枯草。娥茹已經追到身邊,拉著他的手向氈帳門前走,卻怎麽也扯他不動。

絕望中,他看見陶闊脫絲哭著從氈帳裏衝了出來。他看見娥茹哭著向陶闊脫絲追去,他看見氈帳門前的蘇啜武士瞪著自己,目光中充滿鄙夷。

“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夥放下刀箭,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麽要我部族勇士……”空****的大帳裏,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裏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為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為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霫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霫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栗末水(鬆花江)之間千裏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霫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後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隻有幾千人馬的諸霫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為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隻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為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夥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啟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麽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麵上的善良和虛偽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蘇啜附離大聲曆數著李旭的“罪狀”,為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鏟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著,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近。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著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著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麽?”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門,身上就充滿了殺氣,仿佛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仿佛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著,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於和善背後的虛偽,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為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夥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麵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為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柱香時間後,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詞匯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群之中沒有那麽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采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嗬斥,還有人在心裏暗暗為李旭魯莽的行為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夥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裏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位,今天曾經把我當做是自己的族人麽?”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裏回**,刹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淩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抬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幾絲冷笑,微笑著,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麽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哄哄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裏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著甘羅離開麽?”李旭沒有回答眾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著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隻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才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麽,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隻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群愛護有加,對族群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製,這決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隻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